皇帝一怒之下将先前派去预治洪灾的两位大臣革职,贬为庶民,发配边疆。
当日在文华殿之上,首辅谢钧率先表态,愿率领群臣,联和六部,于第一时间发粮赈灾、治理洪水。
皇帝欣然应允,当即扶起谢钧,当着他的面直呼在国家危难之际能有先生这样的中流砥柱在,实乃大魏之幸。
然而,当天夜里,他却一道密诏将都察院新上任的佥都御史给传到了御书房里......
微臣见过陛下,秦鹤洲冲皇帝行了个跪拜礼,缓缓起身,笑着说道:陛下这么晚了还未歇息,仍在为国事劳神费心?
皇帝转过身来,冲他摆了摆手,爱卿才是,这么晚还要被人打搅清梦,唤到了这御书房来,
说及此处,他话锋一转,眸底意味深长,不过爱卿可知朕叫你过来所为何事?
秦鹤洲没有立即回话,他瞥了眼堆砌在书桌上的折子。
如今恒江下游洪灾严重,近几日的朝政都在商议此事,皇帝每日不是在和六部商量如何发粮赈灾,就是在与内阁商议如何治理洪水。
只是今晚却突然叫了他这个佥都御史过来......
陛下莫不是为了衮州洪灾一事?秦鹤洲道。
爱卿是个聪明人。皇帝朝他笑了笑,可你知道朕为何独独呼你过来?
秦鹤洲脱口而出:此事另有隐情?
恒江洪灾并不是一时兴起,自大魏开国以来每隔几年就经常爆发一次,故每到雨季,先帝与朕都十分重视预治恒江洪灾,在衮州各地都设有水文站,沿河官员必须轮流守涨,另会派内阁大臣前去监督。
皇帝说着抽出一份明黄色的折子,甩到书案前。
秦鹤洲伸手翻开折子,上面记录的内容是衮州地方官上报的关于恒江水位的状况,这份折子上赫然写着水位正常,而上报时间仅在一周前。
见状,秦鹤洲蹙眉,只听皇帝接着说道:每隔七日,衮州地方官员都需要向朝廷上报恒江水位、两岸状况,以及汇报采取了哪些预防洪灾的措施。
然而,如你所见,近一个月报上来的折子都是一切正常,并且地方官员声称已将预洪措施落实完善。可就在三日前,却突然传来恒江洪灾爆发的消息,待消息传到朕手里时,恒江沿河的形势已是万分凶险,数以万计的百姓为灾荒所迫,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说及此处,皇帝脸上浮现愠色,而秦鹤洲只是静静地站在殿前等着他的后文,
朕自然将那两位负责预治洪水的内阁大臣革职查办,然而他们却坚称他们之前上报的一切句句属实,只是因为今年自然气候异变、灾害异常,所以洪灾来得毫无预兆,甚至还扯出了什么前段时间闽州地区那里彗星扫月,天有异相,是上天给的不祥之兆。
你信吗?!
皇帝拔高了音量,用力地将袖子一甩,双手负在身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反正朕不信!
秦鹤洲抬起头,看向皇帝,臣赞同陛下的看法,只怕这件事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沉默了片刻,皇帝又缓缓开口道:然而这件事上,内阁的那些个文臣皆是沆瀣一气,口径出奇的一致,都劝朕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应将重心放在赈灾济贫、救治洪灾上,然而朕不,朕偏要彻查此事。
陛下圣明。秦鹤洲接过他的话,说道:洪灾确实紧急,然而此乃外忧,如果此事真如陛下所料一般,那朝中必存在内患。外忧能治,而内患难防。只有彻查此事,清除内患,才能以保日后安定、无虞。
皇帝朝他微微颔首,不过爱卿可知,这地方知府上报朝廷的折子会经过很多道程序,待传到朕手里,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人之手?再加之内阁与司礼监的参与,这其中所牵扯到的利益关系一时半刻也道不清,所以朕要你去查,朕需要你查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所有涉及到的人都给揪出来。
臣领命。闻言,秦鹤洲俯身作揖,此时他心下了然,这件事皇帝不交给都御史傅文和去办,又支开了内阁的所有人,说明皇帝对谁都起了疑心,
连谢钧也不例外。
皇帝将他点为状元,又破格连升数级,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调用的第三股势力,说明对他寄予了厚望。
故这件事无论难易,他都得办好。
像他这样出身寒门的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每时每刻都是放手一搏、背水一战,永远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次。
见状,皇帝先前的愠色褪去,又朝秦鹤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朕前些时日准了你的请求,如今你在都察院中已经有自己的人手,所以朕希望你能替朕好好彻查此事,凡有进展,不必上奏,可直接觐见。
说着他将一镶有红穗的异兽符纹令牌置于桌面。
秦鹤洲接过令牌,正色道:臣即日起便着手彻查此事,必不辜负陛下厚望。
时候也不早了,爱卿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皇上朝他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随即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秦鹤洲退出御书房后,走在长廊之中,此时已至三更,宫内夜深露重,四周一片漆黑,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旁,弓着背,提着一盏小油灯为他照亮前方的路。
荧荧灯光映亮了秦鹤洲的面容,只见他抿着嘴角,俊秀的脸上并无表情。
彻查六部、严究内阁这谈何容易,如今谢钧手眼遮天,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调查,最难的地方莫过于如何不打草惊蛇......
第二日清晨,都察院内,徐子陵站在秦鹤洲的办公间前,叩了几下门板,
请进。屋内传出秦鹤洲的声音。
徐子陵进去随手关上了厚重的门板,随即便见秦鹤洲的书案上堆满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卷轴,而他本人此时正坐在书案前,阖着双目,有些疲惫地揉着鼻梁,显然已将这些卷轴都看了个遍。
这是?徐子陵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那堆卷轴,不解道。
从文书阁调来的历年治洪资料。秦鹤洲将一册卷轴扔到他面前,从大魏建朝以来的所有资料。
前先时日,皇帝的准诏一下,秦鹤洲在司礼监的势力相助之下,立即从陆凌川给的那份名单里选了十几个人出来,任命为新的监察御史。
秦鹤洲让陆凌川给他名单的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陆凌川出身四世三公,身为太傅之子,在京中人脉确实广泛。
二是这样更方便掩人耳目,既然这份名单是别人给他的,而秦鹤洲只是从中做选择,在旁人眼中他的选择是很随机的,别人顶多会认为他要考量进士名次的优劣。
实则不然,秦鹤洲选人的标准并非随即,也与名次无关,他选的这些人面上都出身名门,成绩优异,而背后最大的共通点便是家中势力与谢钧不和。
就比如徐子陵,其父徐则,乃翰林院大学士,于文昌八年曾上奏皇帝首辅谢钧升调官员全凭各人喜好,此事不宜纵容,后徐则因贸然上奏被惩去两个月的俸禄。
这些你都看完了?看着那叠堆积如山的卷轴,徐子陵哑然。
嗯。秦鹤洲点头,但我只捡要点翻阅。
说到这里,秦鹤洲似乎想起了什么,指着徐子陵身边的一个椅子道:坐。
徐子陵顺势坐下,那秦大人都说说看,您看出了什么名堂。
自大魏创立以来,恒江洪灾泛滥一事便一直是令人头疼的难题,只是在对比了这些史料中记载的数据后,我发现了一件事。秦鹤洲将几摞卷轴在徐子陵面前依次列开。
徐子陵:何事?
陛下登基以前,恒江洪灾几乎是每三年爆发一次,而自从陛下登基以后,这个数字便拉到了四至五,这说明什么?秦鹤洲抬眸看着他。
徐子陵想都不想:这说明陛下对预防恒江洪灾十分重视,治理有方啊。
不错。秦鹤洲勾了勾嘴角,指着其中一份卷轴道:自大魏改年号为文昌之后,这十年来,恒江再无洪灾发生,除了陛下重视此事以外,两位派去治洪的大臣也功不可没,在此期间,他们颁布了《河防令》还发明了测水法,提出了从恒江上游根治的方法。[1]
徐子陵认真地读着秦鹤洲划出来的地方,出声道:按照道理,在这样的治理下,恒河洪灾应得到缓减,即使爆发也应该早有预防,不该导致今日这样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场面才对。
秦鹤洲点头,你说的没错,所以我认为这变故应该出现在三年前。
徐子陵皱了皱眉,三年前?
嗯,三年前,两位河道总督年事已高,便辞官告老还乡,而当时正值内阁动荡,陛下这才在情急之中派遣了两位内阁大臣过去,结果导致了如今的局面,所以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查清与那两人私下有密切往来的所有官员,从三年前至今。
好。徐子陵刚应下,便听秦鹤洲的语调变得严肃,又接着说道:
不过此事只可暗中调查,不能让任何知道人,尤其是那些内阁的官员,即使......
他话说到一半,却蓦地被门口通报的侍从大声打断,
侍从急匆匆地走进来,道:傅大人正在门口等着,说是有要事要与您谈。
这不是说什么就来什么吗?秦鹤洲嗤笑一声,站起身,对那侍从与徐子陵说:把这些收起来。
几人将桌上的卷轴一下子扫到了屏风后面,又见秦鹤洲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了几卷别的,动作快到徐子陵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上面写的内容,
傅文和便推门而入了,他笑吟吟地走到秦鹤洲身前,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怕是打搅诸位了。
傅大人来访怎么能说是打搅呢?秦鹤洲冲他做了一个拱手礼,不知傅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并无什么大事,傅文和虽然在和秦鹤洲说话,可视线却频频扫向他桌案上的那堆公文,秦大人这是在查什么案子?
秦鹤洲见状,神色匆匆地收起那些卷轴,笑着道:让傅大人见笑了,不过是前段时日的一些小案子罢了。另外,傅大人前些时日让少游熟悉那些公务,少游都已看过了。
傅文和朝他点头,回以一个虚与委蛇的微笑,捻着胡子道:甚好,甚好,那我也不便再叨扰了。
心中想的却是即使桌上的那些东西他藏得够快,自己刚才还是看清了,秦鹤洲这个小兔崽子看的那些内容,分明是前段时日翰林院众人上奏议论谢钧随意升迁官员,对政事干涉过多,要弹劾他的联名书。
傅文和前脚刚走,徐子陵便饶有兴致地挑起那几份宣纸,抬眸看向秦鹤洲,调侃道:秦大人,好手段,这让我想起了还在国子监时,教书的那几位老先生极为严格,成日地让我们背诵四书五经,故我们的这四书五经里总是藏着几张《春宵秘戏图》。
秦鹤洲挑眉:那不是说明,这招管用吗?
徐子陵看罢笑了笑,在接到任务后便离开了。
待徐子陵离开后,秦鹤洲又看向侍从,道:陪我去找一趟梁斯。
侍从不解:主子,您还缺人手?
缺,要彻查洪灾,必然要去一趟衮州打听当地的状况。秦鹤洲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公文,随即往门前走去,难道你指望让那几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过去吗?再者说,
秦鹤洲忽然压低了声音,我需要几个手脚利索,能私底下办事打听消息的人。
在掀开梁斯寝宫珠帘的那一刻,一股刺鼻的香味扑面而来,秦鹤洲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抬起袖口捂住了鼻子。
上次来此处,虽然殿内也熏了香,但绝没有今日这般浓烈,他倒是好奇梁斯究竟在搞些什么。
下一秒,便见数位身披薄纱,露出大片肩头肌肤的美婢在殿中翩翩起舞,笙歌漫漫,而梁斯躺在卧榻上,手握这精致的雕花杯盏,目光在她们身上流转。
梁斯长得不难看,相貌绝对配得上周正二字,他下巴光洁无须,皮肤上也不见皱纹,让人瞧不出年龄,身段样貌却也讨喜,或许这是他能快速得到皇帝赏识的原因之一,此时他穿着一件玄色长衫、姿态肆意。
然而秦鹤洲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见到这么一副笙歌艳舞的场景,当场面上神情一滞。
他是与梁斯来议事的,可对方却在这饮酒作乐,分明是不尊重他,但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想到这秦鹤洲也只好将心中的不悦强压下去。
而梁斯则将秦鹤洲这些微妙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扬起。
只当对方是对女人不感兴趣。
秦鹤洲坐下后,梁斯身边的小厮立即给他端上茶水。
秦大人近几日来的可真勤快,梁斯半靠着桌案,语调有些漫不经心,斜睨了秦鹤洲一眼,不过咱家知道秦大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过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
确实是有要事,秦鹤洲端起茶杯,笑了笑,少游此番前来是想借公公手下暗卫一用。
这不是被咱家给说中了。梁斯抬眸看了眼站在身边的侍从,忽然话锋一转,语调上扬,秦大人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要借你我的暗卫?
颇有些调笑的意味在里面。
秦鹤洲心道梁斯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几日他在彻查洪灾的事情,又如何不知晓这是一个扳倒谢钧、推翻内阁势力的绝佳机会?
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只是挑了挑眉毛,少游只是认为,我与公公是一条船上的人。
梁斯轻笑一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秦大人说的没错,只不过,我能这么干脆地与秦大人合作,还有一层别的原因在里面。
秦鹤洲头一回露出疑惑的神色。
梁斯一抬眼帘,目光在秦鹤洲身上流转,缓缓道:咱家倒是觉得秦大人模样生得俊俏,有几分肖似咱家儿时的玩伴,颇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被梁斯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秦鹤洲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端着茶杯的手看着依旧很稳,可却暗中使了不少力道,再多加一分那茶杯怕也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