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见在前,所以当时反对我。因为我的事,又加深了成见。有空儿我再跟你说,我现在没这个心情。”蒲珍说。
“好。我明白了。”晨来说着,笑了笑。
蒲珍吸着烟,看着晨来这一笑,一动不动地靠在廊柱上,好一会儿才把嘴里的烟跟那个词儿一起吐出来。
晨来回头,瞪她。
“卫道士。”蒲珍挥挥手让她快走,就看着她快步往院外走去——身上那件运动服当然不是她的,袖子得挽起来好大一截,才露出雪白的手臂……这手臂在跨出院门前挥了挥,显然是知道她在目送她走出去的……“妖精啊简直……”蒲珍说。
一支烟抽完了,她嘴巴里又干又苦还有点疼,应该去洗澡,但完全不想动。
今天这天气看起来并不是很好,也许会下雨。
她将烟蒂扔在脚下,踩上去,捻一下。
想起晨来那一瞪眼的样态,她叹口气,弯身捡起来。
这么规整端正的孩子……确实是蒲玺能养出来的。蒲玺这棵老歪脖树,自然不是起根儿就歪了的。
她又叹了口气,才把烟蒂扔进了垃圾桶。
晨来出了院门,没走几步还没到胡同口拦车,先看见了一辆自行车。她骑上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先去了菜店。看到菜店门口攒动的人影,她松了口气——菜店照常营业。她停了车,往菜店走来。来买菜的顾客都认识她,打招呼叫她来来或者小蒲,都说好久不见了,“又来帮你妈干活儿啊,真是孝顺”“老柳你是有福的,闺女有出息又懂事”……柳素因笑嘻嘻地跟老街坊说笑,客气地说哪儿呀哪儿呀……打发走了这波儿客人,她才缓了口气,数落晨来:“你呀,不是告诉你没事儿吗?这么早回来干嘛,有那时间你不多睡会儿……你爸都睡得天昏地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呢。得了,你快别动手了……你昨晚也没睡踏实吧?你看你的脸……”
柳素因看看晨来,忽然顿住了。晨来也不吭声,低了头,帮忙把菜筐里乱了的小油菜摆整齐。有的街坊买几棵小油菜也要从底下挖他认为最好的,才不管是不是把码整齐的菜都弄乱了呢。她看看门内小黑板上写的字,问:“这些都是要送的?我去送吧。”
“得了,你快回家吧。”
“没事儿,又不费劲。”晨来说。
门内码着一摞白色泡沫盒子,盒盖上贴着标签。晨来照着标签核对了下里面的菜,放到小推车里去,准备去送菜。柳素因拦了一下没拦住,索性由她去。小店里早上这段时间难免有点忙,有晨来搭把手她的确轻松好些……晨来送菜送到最后一份是马大妈家。进了院子里,马大妈正在屋檐下给她的鹦鹉喂食。鹦鹉见人来,昂头来了一句“早上好”。
“早上好!”晨来笑道。“大妈,您家的菜,我给搁哪儿?”
“就搁这儿得了,还麻烦大医生给送货上门,不好意思……我说搁那儿我自己去拿的。”马大婶笑道。
“就搁这儿得了”“不好意思”……鹦鹉说。
晨来听它的腔调像足了马大妈,忍不住想笑。
“这家伙可爱学舌了。”马大妈跟晨来说。晨来笑笑,告辞出去。马大婶送她到门口,问她最近不常回家来,是不是很忙,“……还是没空谈恋爱么?对了,你还记得上回给你介绍的那位?你要学习一下人家的精神,认准目标,锲而不舍,一定会成功——人家找着了!”
“那可太好了。”晨来微笑。
马大妈笑道:“找了位护士。看来他还是中意医务工作者啊,也对,你们这一行,特受人尊敬不是?”
晨来只是笑。
“你也得抓紧时间啊,来来!你也别太挑剔了!”马大妈冲着晨来的背影喊道。
晨来推着推车都走远了,又回过头去挥挥手。
在这胡同里进进出出搬搬抬抬,她都觉得累了,深深体会到母亲的不易,哪儿还顾得上计较人家说的什么话、又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看到母亲时,忽然又想到马大妈这些话说不定已经在母亲面前说过了,不知道母亲听了是什么心情。
“回来啦?你看你这一头汗,快擦擦。”柳素因抽了条毛巾给晨来。“累不累?你脸都白了!”
“不累。这点儿活儿算什么。”晨来说着擦汗。
柳素因把自己的水杯递过去。
杯子里泡了枸杞菊花和红枣,晨来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怪怪的,“您这枸杞红枣要是搁时间久了就扔掉吧,泡出来都不是味儿……”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23
第八章 斯人若彩虹 (十八)
尼卡2021-05-24
“胡说!杭菊和红枣都是刚买的,枸杞也刚拆封,哪儿会坏?你嘴巴怎么越来越刁了,还挑剔我的东西……不喝拉倒,还我。”柳素因瞪了晨来一眼,把杯子夺回去了。“你那味蕾,见天儿论壶喝咖啡红茶,刺激得阈值那么高,对我们这一口儿适应不了了。”
晨来听母亲用“阈值”这个词儿,忍不住笑出来,
柳素因自己喝了一口,咂吧了下滋味,又哼一声。“哎?”
“我说什么来着?”晨来笑。
“味儿是不大对。”
晨来看着母亲。
“好像还真是枸杞的毛病。可我一直都搁冰箱里啊,按理说没事儿啊!你呀……你爸的好处你一点儿都不随。脾气坏,嘴巴刁,一样没逃过去。越大越像!”柳素因念叨着,又喝两口水,看有客人来,正要过去,晨来已经去招呼了。看晨来麻利地给人包装称重算钱,她慢慢地咂摸着这味道确实有点儿不太对但又并不太影响饮用的水,脸上渐渐聚拢起笑意,等客人笑着跟她打个招呼满载而去、晨来又继续整理起货架来,才说:“你是打算磨蹭到什么时候回家?要是早知道怕,你也不至于到今天,是不是?”
晨来说:“我没怕。我就想帮您干会儿活……您要不用我,我这就走。”
“你有理。”柳素因把杯子放下。
晨来不想惹母亲生气,默默做事。
柳素因反而沉不住气,不一会儿就跟晨来说起蒲玺昨晚回家后的情况,原来电话里是没跟晨来说……“昨晚上我挂了电话,才收拾好要去睡觉,你爸爸又起来了。我也闹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一个字儿没提你的事儿,倒跟我唠叨了半天他这趟出去都干了什么——其实也没干什么,就在那漫山遍野地跑呗,听说哪儿有好东西就去看。得嘞,现如今还有什么好东西剩下?多半是挖好了坑等着人跳的,但凡是真的早就被人抢先了……他倒是背回来几样小东西,摆出来给我看。玉器我不懂。他说也不值钱。前阵子不是回来过一趟送东西吗?那批老纸,是他帮人长眼,淘换回来的。人给了点儿车马费,他买了几样小玩意儿。嗯,还给了我两千块钱……”
晨来顿了顿,说:“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要改常了吧?老话说人要改常,可不大好……”柳素因皱了下眉。
“迷信。对了,最近要有什么事儿,您别麻烦姑姑。”晨来说。
柳素因又皱下眉,“她这几天是不太对劲儿。昨儿电话都不接,我正惦记着等会儿先过去看看。”
“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没事儿您别打扰姑姑就行,让她休息休息。我爸这回出去这一趟,跟谁一起去的呀?”晨来问。
“就他自己。也到了老怪的忌日了,他每年这个时候不都回去住一阵子吗。你忘了?”柳素因问。
晨来怔了下,点头。“是忘了。”
柳素因叹了口气。
晨来听得出来这一声叹息中的复杂情感。
“乡下”对她来说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对父亲来说是葬送了一大段青春的地方,但也的确有人是葬在了那里。她从第一次知道那个地方,要到很多年以后,才明白很可能父亲有一部分也葬在了那里,不知是情感,还是灵魂,还是什么……
“你爸爸也难得和我说那么些话。我就不算摸不透他脾气了,越是这样,越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尥蹶子呢……我跟你说这些也是想你有个心理准备。”柳素因说。
“知道了。妈,我先回家去看看吧。”晨来说。
“回吧。就剩这点儿我弄完了也回去。”柳素因说。
晨来点点头。
她背起包来,听见母亲问她中午能在家吃饭吗,想吃什么,站下来,笑笑,说:“让我想想,等会儿再跟您说。”
柳素因看晨来走了,过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追出去,看着晨来骑上自行车“滋溜”一下就蹬出去,头发被风拽起来,飘得高高的,原本想说什么竟然一下忘了,只叫了声“来来”。
声音本来不大,晨来却偏偏听见了。
她刹住车子,两条细长的腿撑在地上,回身看了母亲。“干嘛?”
“中午给你炒藕带!我留了一把新鲜的!”
晨来停在那儿,片刻之后,才说:“我当什么事儿呢……好呀!”她蹬上车子,松开车把,双手在空气里挥了挥。
“小心点儿!又贪玩儿……你这孩子!”柳素因拍围裙上的浮土,看着晨来扶好车把一溜烟儿跑远了……
晨来在胡同口拐弯儿,很快到了家门口。
有一早逛街的游客在大门外的石狮子旁边摆造型,看见她,笑笑。她把自行车停得远一点,开了大门进去,听见游客开口问可不可以进院参观,她礼貌地拒绝了。
关好门转过身来,轻轻舒口气。
往日里或者还可偶尔让游客进门一观,今天是万万不行的。她穿过黑洞洞的过间往里走,安静的院落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跨入院门的一刹,突然听到上房里一声咳嗽。这一声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她父亲。她站定些,就看上房门一开,父亲从门里走了出来。晨来见他并不是刚起床的样子,穿着短袖对襟蓝布衫子,趿拉着布鞋,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从廊子上走下来,抬眼往这边一看,显然是看见她了,但面无表情,拎起他的茶壶往院中走来。
晨来走下来,站下看着父亲叫了一声。
蒲玺斜了她一眼,“你还知道回来呀?我以为你不等着给我摔瓦盆不会进家门了呢!”他话说得不算不狠了,晨来只当没听懂。他见晨来一副不动声色却绵里藏针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那个茶壶照着她身上就扔过来。
晨来没躲。她伸手就把茶壶接住了。茶壶连盖都没落下来,被她稳稳地抱在手里。尽管壶有点烫,她也忍着没表现出来。
手上这把壶有点年份了,是太爷用过的,父亲还是很当回事也很爱惜的,这会儿拿了就当武器打她,显见是气得不能自已了……她镇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今天回来,打定主意就是不示弱。她不打算跟父亲低头。
蒲玺看晨来这神情,不由得就吸了口凉气,“你他妈的真打算气死我是不是?你跟那个姓罗的小王八蛋在一块儿鬼混,打的就是不怕跟我断绝关系的谱儿是不是?那你他妈的还回家来干什么?”
“这是我家。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我不回这儿来,回哪?”晨来清清楚楚地说。
“好,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你个小白眼儿狼,下一步你是要把我扫地出门了是不是?”
“不是看在我妈的份儿上,早就这么办了。”晨来说。
蒲玺手一抬就挥了过来。
晨来也没有躲。
这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她有那么一会儿耳鸣心跳眼冒金星,要等了等才听清父亲的谩骂。
她有点恶心,也要过一会儿才能感觉到疼痛,还有一个清晰的念头,那就是父亲骂来骂去,并没有什么新词儿……她抱着那把壶,很想照准了脚下这青石地砸下去,来个痛快,但不知为什么,父亲这样的谩骂和气急败坏的样子,竟让她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快来,以至于疼痛都像是完全微不足道了……她没低头,只是看了父亲,突然觉得鼻子里有液体流出,抬手背擦了下,黏糊糊的,那自然是流血了。
她没管,把茶壶稳稳地放在了旁边的小桌子上,仰起脸来看了父亲,问:“打够了吗?”
蒲玺看着她,眼睑颤动。
“打够了进屋吧,在外面说不太方便。”晨来说。
“你还知道要脸啊!”
“我一直要脸。只不过有时候要不上。”晨来说。
院子里极静,高爷的鸽子和成奶奶的猫都在院中,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坏了,像石塑似的,悄没声息。
她半边腮已经红了,鼻子流血,滴滴答答的,看上去很是吓人。
蒲玺看到她这个样子不禁也是愣了下,但听她接下来说我要不上脸的时候都是因为您。他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指着晨来鼻子语无伦次地骂道:“你他妈到底是不是我闺女?说话跟我妈似的?我是不是得喊你爹?”
“我也不是没想过,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替爷爷奶奶难过。”晨来说。
“小白眼儿狼,胳膊肘儿往外撇,外人恨我,你比外人还恨!”蒲玺咬着牙,一抬手掐住了晨来的脖子,“我他妈今天就掐死你得了,让你给爷爷奶奶做伴儿去……”
晨来扣住父亲的手腕子。
蒲玺手劲儿很大,晨来算有点力气的,可一时也挣脱不了。
这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大喊“老蒲你干什么”,她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心一慌,这一分神,脖子被卡得更紧。
柳素因一看这情形魂飞魄散,扑过来照着蒲玺就打,嘴里说着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把孩子杀了吗。
“放着她落不着个好结果,还不如我现在杀了她……”蒲玺说着回手推了柳素因一把。
柳素因没站稳,身子一歪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