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温把东西放边上,抖开毛毯,轻轻替周礼盖拢。
已经过了十一点,林温也累了,她坐在周礼旁边的椅子,看了看点滴的分量,给自己调了一个震动的闹钟,然后闭眼睡了过去。
周礼浑身酸痛,睡得并不熟,他一时醒一时昏,没多久又醒了过来。
诊室里除了他们,还剩一对老夫妻,墙上电视机开着,声音却关了。
老夫妻盖着彩色的小被子,靠坐一起看着无声的电视画面,偶尔低声交谈。
周礼看向边上。
在他感觉,医院空调温度并不低,但男女老少体感温度显然不同,林温是怕冷的那一个,她抱着胳膊蜷缩在椅子上。
周礼坐起身,把盖在身上的毛毯扯了一大半过去,又给林温掖掖紧,然后拆了一个三明治,一边吃着,一边另一只手伸进毛毯,覆住林温冰凉的小手。
其实之前在楼上,林温轻手轻脚在他跟前比划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周礼拿着三明治,手背擦过自己下颌。
他记得自己在那个暑假的样子,只是不知道原来自己在林温眼里,只剩下了眼、鼻,还有口。
第30章
周礼又咬了一口三明治。
大概是因为有所思, 所以他有了所觉,咀嚼的时候他仿佛感受到了下颌上的紧绷,好像那一道被刮胡刀划开的口子再次重现。
周礼十三四岁时嘴边开始长小胡子, 那是发育的征兆, 小胡子只是一些细软的毛,颜色如果加深一些,就是难看的八字胡。
周礼很嫌弃, 翻出周卿河的剃须刀将小胡子刮了。
周卿河这几年忙于工作, 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周礼能见到对方的时间基本集中在早晨。
一米八的长方形餐桌,父子俩分别坐在相距最远的两头。
早餐时间除了进食时偶尔发出的声音,餐厅通常不会再有其他声响。
那一天周卿河的目光反复停留在周礼脸上,用餐即将结束时他破例开了口:“你现在还没真正长胡子, 等长了再剃它。”
周礼一顿,半天才将最后一口包子吃了, 喉咙里回了对方一个淡淡的“嗯”。
十五岁, 周礼终于长出真正的胡子, 某天他放学回来,在自己卧室的卫生间里发现了一套崭新的刮胡工具。
周礼自学成才,刮胡子从来没有手残的时候,这套工具质量也极好,高考结束后,周礼仍在使用。
直到那天, 周卿河东窗事发。
周卿河是头天下午被带走的,周礼在第二天早晨起床刮胡子, 刀片划过下颌, 不小心割出一道血痕。
周礼冲洗干净, 在伤口处贴了一张创可贴。他没功夫再刮胡子,毛发又生长旺盛,之后两个多月的时间,他长出了别人也许要大半年才能长出的络腮胡。
大概他的胡子,也有度日如年的本事。
这个暑假确实格外漫长。
八月底,周礼在北阳市见了一位熟悉的律师,几番交谈结束,周礼准备离开,律师叫住他,语重心长道:“我跟你爸认识了这么多年,当然希望他能好。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其实你很清楚这案子的结局。既然你心里清楚,那更要照顾好自己,你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瘦多了,你才十八|九岁,还这么小,别把自己搭进去。”
这两个月周礼没称过体重,他照镜子的时候估计自己大概瘦了十斤。
他本来就不胖,这一瘦,t恤更显宽松。
隔天八月二十九日,距大一开学还有整三天,周礼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中裤,背着只旅行双肩包,前往机场返回宜清市。
天色阴沉,他早晨七点二十分的飞机,七点他抵达机场,仍不见一丝阳光。
办理登机手续、过安检、候机,一切流程结束,航班晚点了。
同航班的乘客们不耐烦,不是议论就是质问,全场最淡定安静的只有他和一个小女生。
周礼坐在椅子上,随意瞧着宽敞的过道对面。
小女生穿着米色polo裙和白色运动鞋,扎着软塌塌的低马尾,脚边是一只登机旅行箱,腿上抱着只小小的黑色双肩包,不知在想什么,她一直低垂着眼,像是望着地面瓷砖。
周礼跟着看了眼地面。
机场瓷砖锃光瓦亮,映照出一脸络腮胡的他。
七点五十分,终于能登机了。
周礼坐经济舱,位置靠近右边机翼,他看了眼已经坐在靠窗位的邻居,将旅行包放到行李架,然后坐了下来,手机直接关机。
周礼昨晚没睡好,他懒洋洋一靠,闭上眼睛准备酝酿睡意,邻居小女生却开始打电话。
“妈妈,我已经上飞机了。”
“嗯,飞机晚点了半个小时。”
“舅舅开车送我来的,小安安要上幼儿园,舅舅还要送他过去。”
“知道的,等到了宜清我再给你打电话。我坐大巴回去,你们不用来接我。”
小女生语气温柔,但周礼还是觉得聒噪。这通电话结束,周礼以为耳边能安静了,谁知道又有新的开始。
“小安安,舅舅呢?”
“我是温温姐姐,你把手机给舅舅好不好?”
“那你告诉舅舅,姐姐已经上飞机了。”
“好,小安安拜拜。”
这次结束,耳边终于清静,周礼继续酝酿睡意。
可惜过了大半天,飞机还没起飞,机舱内逐渐嘈杂。
周礼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一点睡意就这么散了,他睁开眼睛,看见舱内乘客躁动不满,而他旁边那位好像叫“温温”的小女生,依旧像候机时那样,抱着小小的黑色双肩包,安安静静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干坐到九点多,已经有乘客在扯着嗓子骂脏话,机舱门终于打开,空乘人员安抚大家先返回航站楼,航班再次延误。
——“必须要讨个说法!一开始延误了半个小时,后来又让我们在飞机上傻坐了一个多小时,耍着人玩呢?!没个说法绝对不行!”
——“让他们赔钱!”
——“赔不了的吧,我记得要延误四个小时以上才有的赔钱。”
——“他妈的谁稀罕这点破钱,老子要的是时间!他们人都死哪去了,啊?!工作人员呢,给我滚出来,信不信我把你们机场给砸了!”
最后一位戴着金项链的暴躁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他脸红筋涨,唾沫四溅,源源不断的怒骂声回荡航站楼。
周礼调整了一下旅行包的位置,寻求更舒服的坐姿。他余光注意到旁边有影子晃动,抬眼一看,隔着一个座位,是那小女生低眸坐在那里,一边慢慢解着缠在一起的耳机线,一边两脚|交叉,鞋底擦着地面一晃又一晃。
周礼看到的影子就是她晃来晃去的腿。
别人都因为航班延误而焦灼暴躁,她的心情似乎没受影响……
也不是,她脸上表情似乎比刚开始的时候要自在,仿佛航班延误正合她心意。
没多久来了几位机场工作人员,解释安抚统统无效。众人群情激奋,像真要将机场拆了似的,两边人一会儿推一会儿挡,一会儿踹脚一会儿伸出巴掌。
暴躁中年人砸出一拳,一位员工不再忍气吞声,转眼两人真打了起来。
恰好就在周礼跟前。
没人再安坐,统统起了身,连那悠闲的小女生都站了起来,小心翼翼靠边,像是要避开这边的打斗。
只有周礼无动于衷。他安稳坐在原位,面无表情看着这场斗殴,像是一个局外人。
这时出现意外,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拿着一只玩具飞机,嘴里“呜”来“呜”去,从过道那头飞来这头。他的母亲挺着孕肚,追在他身后,根本抓不着人。
眼看小男孩不管不顾地就要撞上打斗中心的两人,随时可能被误伤,他母亲紧张大喊,小女生见状,立刻走回头路,冲进战斗区域,弯腰去抱小男孩。
周礼同时有了动作,他站了起来,狠狠踹出一脚,强行拆散了这场打斗。
暴躁男跛着腿被带走,失控的现场逐渐冷却。
小男孩的母亲一个劲感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大宝肯定得被他们撞倒!”
这感谢一路跟到餐厅。
午饭时间到了,依旧无法登机。餐厅里座无虚席,周礼端着一碗面找座位。
男孩母亲冲他招手:“这边这边,我特意先占的位子!”
边上已经坐了那个小女生。
小女生刚放下托盘,抬头朝他望来,没其他空桌,周礼只能应邀。
男孩母亲极热情,又说了一通感谢的话,还把她点的两道菜推到中间,让他们两人吃。
小女生抽出张纸巾,擦了擦自己跟前的桌面,又问男孩母亲:“阿姨,你要擦吗?”
“哎,我也擦擦。”
小女生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将纸巾递向斜对面:“你要擦吗?”
周礼拆着筷子,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小女生收回纸巾。
小男孩坐在旁边,一个人玩得乐乎,完全不理人。男孩母亲摸摸孩子的脑袋,低头跟他说:“大宝,叫人呀,叫叔叔——姐姐——”
周礼拿筷子的手一顿。
男孩连自己母亲也不搭理,嘴里依旧发出“呜呜”的声音,不停飞着他的飞机,隔绝着所有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
男孩母亲对他们笑了笑:“大宝有自闭症,所以不太懂事。他爸爸上个月被调派到了宜清市,房子刚刚弄好,我今天就是过去跟他汇合的。”
“啊……”小女生不善言辞,只说了这么一个感叹词。
男孩母亲生性乐观,又笑眯眯地继续说:“我叫姜慧,你们叫什么呀?”
她两人都看看,最后目光给了周礼。
周礼挑起面条,撩了下眼皮,道:“我姓周。”说着,他清了一下嗓子,这是很久没说话的嗓音。
周礼嗓音沙哑,起床到现在他只跟出租车司机和机票办理人员说过两句话,其余时间没再开口,直到现在。
“小周!”姜慧笑着叫了一声,又转向小女生。
小女生很有礼貌:“阿姨,你可以叫我温温。”
“温温,这小名好听!”姜慧夸赞,又问道,“温温,你多大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