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啊。他还没饿死吗?”阿福是个单身汉,父母早死,因为太穷娶不上老婆,光棍到四十多岁,也没个正经营生,成日偷鸡摸狗。
庞渊原以为千渡城当下这种困境对他影响最大,或许这人早就死了。
“他家前天飘出香味儿呢,是煮肉的香气!”妻子低声道,“邻居闻到了又馋又奇怪,平时他都很少吃到肉,在这节骨眼儿上,怎么他反而能搞到肉?于是敲门去问。”
“然后?”庞渊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妙。
“阿福不敢开门,支支吾吾说是拣了别人家的瘟鸡。邻居不信,翻墙进去,看他灶上一大口锅噌噌冒白汽。”妻子顿了一顿,“阿福想推他出去,怎奈这邻居生得高大,又闻着肉香,哪里肯走,硬是冲上前揭开了锅,想分一杯羹。”
平素人们还讲究一下睦邻友好。可真到缺衣少食饿极的时候,有几人顾得礼义廉耻?
“肉在锅里翻滚,他、他就看清了,哪里是鸡汤?”妻子的声音都发颤了,“他看见了一截尾指,人类的尾指!”
庞渊皱起了眉:“他杀人吃肉?”
满城缺粮缺,人人都吃不上饭。但别忘了,这城里数量最多的,还是会跑会跳会说话的……肉!
“邻居也吓坏了,但阿福辩称那是死人肉。封城这么久了,死在城里的人不计其数,也运不出去。与其停在那里臭掉腐烂,还不如、不如……”
妻子的眼泪又下来了:“听说阿福特别理直气壮,说吃人怎么了,什么肉不是肉?再说人又不是他杀的。”
庞渊也说不出话来。
像千渡城这样人口超过三、四十万的大城,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因为各种原因死亡,寿终、夭折、疾病或者其他意外。再遇上现在这种天灾人祸,饿病而死的饥民就更多了。
别忘了城里还有外来的流民,他们在本地全无根基,一没钱二没粮,很容易就倒下不起。
对阿福这样的底层蝼蚁来说,只要能活下去,人有什么不能吃的?
他搂紧妻子:“你和爹娘都不要再出门,最近城里总丢孩子,小乞丐更是见不着几个。”
千渡城商贸发达,乞丐也多,都有帮派和地盘了。
妻子抹了抹眼睛:“今晚怎办,最后一点口粮都被抢了,没米下锅。”
庞渊心底沉甸甸地。
自个儿只是别部司马,小小武官,在千渡城不过小康水准,平时想让全家混个温饱都得使尽全身解数,遑论非常时期。
他怎么弄到米面,也去偷去抢吗?那可不行,会丢了职衔。在城门值守有样好处,就是军队管饭,虽然吃不饱,总比其他人强些。
他想来想去,对妻女道:“我出去一趟,你们锁好门窗。”
等他离开后,妻子抱起女儿回屋,把窗子都关严,抓起拨火棍放到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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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宅。
刘宗瑀正坐在厅里发呆,手边一盏茶热了又凉,凉了又换新茶,他也是一动不动。
担惊受怕,患得患失。
这时管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开口即道:“老爹,我回来了。”
刘宗瑀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是他趁着封城前派往外头的心腹,于是哦了一声:“怎样?”
这两天心思都在劫匪和小女儿身上,直到见着心腹,刘宗瑀才突然记起,千渡城还在危机之中呢。
他的麻烦根源,就在千渡城封城这件事情上呵。
心腹如实禀报城外情况,刘宗瑀听得精神一振:“青云宗有了新的能人,还可能问鼎山长之位?”
“是的,燕伯爷和文副山长都接见过我,并且感谢老爷传讯。”心腹道,“他们说老爷慈悲,为千渡城万千生灵着想,请再助他们一臂之力。”
“怎么助力?”
“千渡城外患内忧,只差一把火就能烧起来——从内部烧起来。”心腹转述,“非常时期,非常人行非常事,得凭老爷的火眼金睛。这是燕伯爷的原话。”
刘宗瑀把他遣退,背着手在厅里踱了好几个来回。
女儿被劫持,城外要支援,两件事一起交攻,他头脑有点乱。
第1326章 借粮与合作
那位燕伯爷的意思他听得明白,要他找内应、找信得过的内应举事,里庆外合拿下千渡城。
这可是件大事。
就在这时,门童来报:
“老爷,外头又有客人到访。”
……
庞渊走去刘宅,一路上街道萧条,两边门户全闭,竟无一家开门做生意。地上连个纸片儿都没有,能烧火的东西全被人拣走了,只有树上刚落下的叶子随风起舞。
明明是六月盛夏,他却觉出了冬天才有的萧条和肃杀。
他敲响刘宅大门,说明来意,仆人前去通报。
又等了很久,小门才开了,门童引他去会客厅,并奉上茶水一盏。
庞渊举盏啜了一口,也不知心底什么滋味。这时候还能喝上茶水的,都不是普通人家。
门童前头带路,他跟着从院门走过花园,只见草木扶疏、蝶舞鸟鸣,和外头的人间地狱宛如两个世界。
这里才是夏天该有的样子。
纵然在此刻的千渡城,权贵们依旧过着锦衣玉食人上人的生活吧?
除非城破,否则受苦的永远只有百姓。
庞渊有些愤懑,不仅是针对刘宗瑀。
又过十余息,刘宅的当家也跨进了门槛。
庞渊赶紧站起:“刘会长。”
“请坐,请坐。”刘宗瑀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好。比起两个月前,他的颧骨高了,眼窝反而凹陷下去,形容憔悴。
他眉心已经有皱痕了,看起来心事重重。
庞渊有求于人,出声问好:“刘会长,夫人和孩子们可好?”
“差强人意吧。”刘宗瑀摆手,“千渡城境况如此,谁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看向庞渊,“你呢,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庞渊欲言又止。
刘宗瑀也不催促,静静看着他。
最后庞渊苦笑一声:“我今日值守,结果家里遭抢。强盗翻墙进来的,蒙着脸。目前还未开始搜查。”
刘宗瑀动容:“家人可曾受伤?”
“万幸,无恙。”
刘宗瑀呼出一口气:“那就好,你等等。”
他走去门外吩咐一声。
过不多时,管家就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布袋。
刘宗瑀接过来递给庞渊:“五斤米,五斤粟,先顶着。吃完了再来。”
庞渊羞于开口,但刘宗瑀已经明白他的来意。
“刘会长!”庞渊一下站起,眼眶都红了,“你是我家救命恩人!”
雪中送炭是恩人,刘宗瑀送他的更好,是救命的粮食。否则庞渊家里今晚没米下锅,未来几几天都得挨饿。
“言重了。”刘宗瑀说到这里,就盯着庞渊出神了。
庞渊接着又道:“刘会长今后但有差遣,庞渊愿赴汤蹈火!”
他来刘府讨米也是无计可施了,仗着自己是刘记商会的小股东,三年前又给刘宗瑀办过事。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儿,现在的米粮比金子还贵,刘会长跟他也没有过命的交情,几句话打发他也不奇怪。
这些日子来,他妻子回娘家想借点粮,也没少遭白眼。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刘宗瑀听出他言语的真诚,微一犹豫,忽然道:“这样说来,好像我还真有一事要求你帮忙。”
堂堂刘会长竟然说“求”?人家有什么能求到他的?庞渊好奇:“洗耳薛听!”
刘宗瑀抿了抿嘴:“我记得你修为不错,好似出自一个擅长伏刺的宗门,叫作影门?”
“千影门。”庞渊也不客气,“我的修为差强人意,寻常十余人近身不得。”
“那么你必然也擅长……刺杀?”
“杀人技是必修课。同门的师兄弟很多都做秘探或者刺客,只有我最不成材,当了个小小的别部司马。”庞渊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谁得罪刘会长了?”
他不想杀人,但恩情又要还。
刘宗瑀摒退了左右,直到会客厅只剩两人才郑重道:“有强人来了,劫持了我女儿。此事除管家外,下人们都不知晓。”
庞渊这一惊非同小可:“小姐被劫去哪里,强人索要什么?食物?”
“要粮就好了。”刘宗瑀苦笑,“他就藏在我书房里,想躲避官差搜捕。”
“逃犯?”现在的千渡城的确很乱,法务松驰。
“是黄龙帮的副会长,薛由。”刘宗瑀摇头,“他几天前就来了,劫持小女躲进书房,命我不得声张,又要供他吃喝。这几天虽然没有动作,可是他抓着孩子,终是祸患哪。”
“我听说薛由有些本事,身手比我这些护院都好,否则也不能瞒过他们潜入书房。他又警告过我,不得轻举妄动。正愁疑间,你送上门来,遂有不情之请。”他看着庞渊道,“只要你帮我救回小悦,庞家在封城期间都不会短缺吃喝。”
庞渊面色郑重:“可以一试,我会全力以赴。”
当下刘宗瑀画出书房的位置和内里布局,和庞渊推敲救人之法。
庞渊问他:“刘会长可试过致眠的烟剂?”
“他说他有结界,旁人近身不得。”刘宗瑀苦笑,“再说我也没有那种东西。现在上哪里能搞到?”
“结界也不是时时都可放出。”庞渊知道刘宗瑀虽是青云门下,但本身没有修为,对神通并不了解,“就拿千渡城的城门结界来说,每开启一个时辰都耗资千两。个人的结界更不用讲,开启和维持都要耗费真力。如您所说,他是负伤逃进来的,伤势至今未复,势必要保留更多精力康愈自身。”
不过这种药他也没有。刘宗瑀想了想:“这不妥,黄龙帮拐骗妇孺大概时常都用蒙汗药,怕是瞒不过薛由。”
庞渊又问:“如果在食物中动手脚呢?”各种法子都值得尝试。
“薛由很谨慎。每次饭食都让小悦先试,他延后两刻钟再吃。”刘宗瑀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有一回小悦喊闷,喘不上气儿,我就打开窗户。结果薛由连打好几个喷嚏,停都停不下下来。他气急败坏,要我赶紧关窗。”他补了一句,“那时他鼻子都红了,眼里也好像要淌泪。”
“窗外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