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冀曦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巷子里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外面搬运尸体的人在互相交谈,但他现在却隐约的听见了炮火声,来自于回忆,带着遮天蔽日的烟尘。
“如果你现在不打算灭口的话,先把他们打发走。”几秒钟后,萧冀曦强撑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他以为自己今晚已经收获到了足够多的惊吓,显然他错了。
油耗子神色有些复杂的接受了这个玩笑话,萧冀曦扭过头去,留下一个不设防的后背。
实际上萧冀曦现在很紧张,他感觉后背上正有一滴一滴的冷汗滑过去。在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里——无论是七十六号的行动队人事档案,还是兰浩淼为他提供的各种情报,都不曾提到过这一点。
这是相当反常的。逃兵的履历在七十六号不能算稀奇,这里实际上有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有的还曾在国民政府身居高位,但这些过往一定会被记录在册,比方说萧冀曦知道自己的档案就很详实的记录了民国二十六年以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只是在那一纸调令之后,他的人生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半暴露在阳光下,行最苟且之事,另一半不见天日,却堂皇光明。
是谁替油耗子隐瞒了过去?这么做的意义又是什么?
萧冀曦一时半刻想不清楚,等走到巷口看见车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方才要是油耗子真的认为这个秘密很重要,他想,一声枪响过后,他可能就永远走不出这条小巷了。
“情况紧急,你们两个把尸体带回去,小心些,别给鉴证科的人添麻烦。”萧冀曦随手指了两个人,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不太好看,但现在没人是笑逐颜开的,因而这也不算太突兀。。“犯人的第一要务就是逃跑,不会有人返回。其余的人分散搜索,看看有什么别的发现。”
人群散开的时候,萧冀曦和油耗子站在原地。没人对此提出异议,实际上在行动队里,队长借着职务便利给自己留些轻省的活儿已经是不成文的惯例,萧冀曦这么一个不太适宜行动的体格总是身先士卒,才是异类中的异类——实际上萧冀曦也不想这么做,但有时候冲的快一些,反而对放跑抓捕对象有一定的帮助。
“我们回现场看看还有什么线索。”萧冀曦很自然的吩咐,全然不见说谎的心虚。
现场剩下的东西已经十分有限了,就刚才所见尸体身上就只有那么一枪,几乎可以肯定这里就是第一现场,除非在行动的时候这人忽然被吓得心脏病发作倒地身亡,而后有人花大力气把他拖到这边来再补一枪。
且不提几率究竟有多小,单讲挪动尸体的举动,在时间紧急的逃亡过程中,这种行为无异于脑子进水。
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萧冀曦打着手电筒在巷子里漫无目的的逡巡,油耗子则一反平日的聒噪,沉默不语跟在一边。
萧冀曦把他留下来可不是为了叫他当锯嘴葫芦的。
“说说看,为什么档案上没有——顺便问一句,你是哪个队伍的?”
油耗子没想到萧冀曦会问这么一个问题,比起前一个直指本质的尖锐问题,这一个实在算是无关紧要,所以他没想着隐瞒,答得还算痛快。
“八十八师参谋部。”
萧冀曦脚下一个趔趄,油耗子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队长,我一早就见过你名字,战防炮上一个营长战死以后,你的升迁令是我签的。”
“我很好奇,参谋部这么安全的地方为什么还会出逃兵。”萧冀曦半晌无语,总算决定把这一茬给绕过去,他不想和任何人叙旧,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错了,那地方虽然安全,但纵观全局的能力是旁的部门比不了的。”油耗子闭了闭眼睛。“上海守不住,从八月份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萧冀曦以为自己早就能很平静的面对这段过往了,但是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在难以置信之余感到了强烈的愤怒。
“那后面的两个月算什么?宝山死的一个团算什么?大场填进去的人命算什么?”
他现在已经全然忘了要问一问油耗子为什么能改写自己的档案,只记得自己曾在这里参加过两次战争,一次是一个无力的旁观者,一次是一个自以为能胜利的参与者,他曾以为一切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虽然最后国民政府还是不得不放弃了这里,但至少反抗依旧在,军统上海站在,中统上海站在,甚至于共党的上海特科也在,他们互相掣肘攻讦内斗,可是他们至少证明着依旧有人没放弃这里。
现在有人告诉他,那场战斗的失败一开始就注定了,后面死去的人,都只不过是白白牺牲。
“为后方有更长的时间准备,也为打击日本人的士气。”油耗子居然还能答得相当冷静。“我跑了只是因为我忽然想不清楚,为什么后方的人命是人命,到了战场上人命就成了数字,上海失守会不会上演一遍又一遍,会不会到最后全中国的抵抗都变成没有意义的死亡。”
萧冀曦听了他的解释本已平静下来,他想要是注定失败的抵抗也有意义,那就不能算是白白牺牲。然而听油耗子为自己辩解,他又变得更加愤怒。
他下意识的就要开口答不会,告诉油耗子只要中国还有一个人活着,抗争中的死亡就不会没有意义,告诉他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奴役和失去自我,几百年前已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再来一次,活下来的人也许就再也找不回自己国家的名字。
但萧冀曦还是很及时的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立场,他咬着牙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自己把怒火重新咽了回去。
“现在可以说说看,你的档案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