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小樽和木子乙乙从q巿回村,半个小时即到,木子回自己家,她和乙乙分别回外婆家。
外婆正和左邻右舍打着牌子,那是一种象棋的另类玩法,闽南话叫牌子,一小张一小张的硬纸牌,红的绿的黄的,打的时候夹在手里,就是一把彩扇。初三放寒假时,她去李明家,书看腻了就和妹妹一人夹了一手牌子跳彩扇舞,惹来李明哈哈笑,两个傻妞。她问李明北京有这种牌子吗,李明说没见过,兴许是闽南人独创的吧,她得意地一扬头:“还是我们闽南人聪明。”他笑着揉她的头:“是啊,闽南最好。”闽南最好,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离开?
外婆抬头看见她,欣喜地一努嘴:“厨房有补冬的**汤。”
冬至已过了两天,**汤也已不新鲜,小樽喝得无味,小时候爸妈寄回来的钱少,冬至的时候两个**蛋加两粒红枣,就当是补冬了,近几年的冬至则年年**鸭鱼肉,但吃起来却不如小时候的**蛋有味道。
她走出厨房,站在外婆身后看她打牌,外婆忽然想起:“哦,对了,有你一封信,在你房间。”
信封的邮戳是深圳的,上面的字迹是李明的,端正俊秀,像他的人。
小樽走出屋外,站在阳光下,把信高高举过头:“招风耳,扁鼻阔腮,满脸麻子,信不信?”
不信,不信,有这样清亮笑声的人理所当然有着俊朗的样貌,就像青山依着碧水一样理所当然。
相片收到的时候,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信封一点一点地撕开,相片一寸一寸地抽出,当窥见全貌,她笑了。
明亮的眼睛,阳光的笑容。
对的,就是这样,有那样笑声的人就该长成这样,跟她的想象一样。
但是,跟她的理想不一样。
她理想中的那人,在清风明月中,凝眸一笑,眼睛闪烁如星,在花事如锦的春天,吟一句诗,满身俱是书卷味,可夜会过去,春天会远走,而那人也已远走。
远走天涯。
刚刚上个星期天,她约同学去海边,茫茫的水边兀起一块巨石,两个怵目的红字书在上面:天涯。她走过去仰望,海风很大,吹得她的眼镜直嵌进鼻梁,硌得疼,她取下眼镜,按住翻飞的长发,同学趁她转身的剎那捕捉了一个镜头,她被闪光灯刺得眯了眯眼。
她找出这张相片寄给大丁。相片里“天涯”两个字巨大的悬挂在头:“咫尺天涯的感觉不错啊,1月7日越远越好。”
“但我时时刻刻都想听到你的声音。”
他说话越来越露骨,小樽明知他话中其实带着一丝玩笑,还是会脸红,而且日落月出,她也会想念他的声音了,宿舍没有电话,晚上她不得不到办公室去打,太晚的时候怕被值班的同事发现,她不敢开灯,办公室里于是黑乎乎的一片,她说话声音很小,大丁说像老鼠在吱吱叫,值班的老章可能误以为有老鼠,推门进来,手电筒一照,她转头,长发遮了半边脸,老章吓一大跳,“女鬼”脱口而出,小樽自此不敢在办公室呆得太晚。
第二天晚上她早早就跟他说再见,大丁长叹一口气:“唉,晚上要睡不着了。”小樽听了心就一跳,清楚这还不是爱情,但知道有个人为你睡不着,那一个夜晚因此变得很长。
元旦前夕她要加班,她们会计部有四个人,平时工作太清闲,不是睡觉就是聊天,这天却忙得人仰马翻,易月说一年也只有这天最忙,要做年报。偏偏会计主管今天请了假,把年报的工作交给韦木,这位大哥等到凌晨等得不耐烦,又把工作丢给她和易月:“你们把年报做好后到值班室来叫我。”
小樽和易月已将凭证做好,接下来的任务是把一年的流水帐拷贝,然后打印出来,最后才制作报表,一年的流水帐真的有流水那么长,没几个小时都印不完,小樽叫易月也去值班室看电视,这里让她一个人看着就行。
此举看似敬老,她是新人,辛苦点是应该的,实则是一个人呆着,说电话方便。
易月一走,她立刻打给大丁。
大丁之前打来几次电话都被她一句“还忙着”给堵了回去,这时精神一振:“忙完了?”
小樽笑着说还早呢,看样子得通宵了。声音有点疲惫,毕竟平时闲散惯了。
“累了?吹首歌给你听吧。”
这次他吹的是洞箫,她耳朵听着,眼睛却要照顾正在吱吱打印的打印机,那时的打印机是针孔式的,稍一不注意,纸张跑出界,一切就得重头再来过。
大丁吹完问:“猜猜看是什么歌?”
她想了一下:“心雨。”
“什么啊,差那么远,是萍聚。你真没有音乐细胞。”大丁显得泄气。
小樽嘿嘿地笑:“刚才要看着打印机,没十分注意,你再吹一首。这次一定能猜出来。”她按下电话的扬声键,搁下话筒,再去把门关上,守在打印机旁,然后专心听。
曲調一时委婉,一时亢扬,她托腮细听,他吹得好不好,她没谱,却也不是很在乎,只细心分辨,好象是,好象是,又好象是……
他吹了五六首,她只猜中一半。他叹气又说:“你真的是没有音乐细胞。”但她听得出他不是真心抱怨,甚至带了笑意。
也许,在这漫长的冬夜,有人静静听你吹一首曲子,什么曲子都好,都会开心得令人想笑吧。1995年元旦凌晨零点至五点,她是笑着渡过的。
元旦过去了,离一月七日还有六天。中间的几个晚上小樽发现了一个打电话的好所在,就在她宿舍楼下。
同宿舍的小桃告诉她楼下的基金社晚上常忘了关门,可以偷溜进去打电话。然后问,你怎么有那么多电话打啊?都说些什么啊?
小樽只是笑,具体要叫她说他们都讲了些什么,还真说不上来,大丁是个话匣子,很多时候都是东聊一点西聊一点,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而且跟大丁的事只有木子和乙乙知道,别人她不敢说,这件事,如大丁所说,是两个空中朋友在空中的事。海巿蟹楼一般,风沙一过,兴许就是幻影,说了,别人会笑的吧。
一楼基金社隶属他们分理处,里面的同事也算认识,晚上有时侧门没锁,她就堂而皇之地进去用电话,有时锁了,没关系,也有办法,侧门上面留了好大的一段空隙才到天花板,她从宿舍里抱了张凳下来,搁在门边,跳上去,手攀到门的了几句匆匆收线,跟他约好明天要准时。
回到楼上她睡不着,走到阳台看天空,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寂寥的几颗向她眨眼,她站着仰望一会,回房内从柜子内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像极了英语大辞典,里面足足记录了她十一岁至二十岁的心事。
至此应该封笔了,或者该换一本新的。她想。
翻到最后一页,她写下:theend.
theend.
是结束也是开始,明天,明天就是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