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雁翎和安迪结婚后,公馆院子里的那棵凤凰树花开花落已经二十八载。
雁翎和安迪已经结婚了二十八年,俩人的孩子也已经二十八岁了,简直吓人一跳!
那晚,雁翎从睡梦里醒来了。
自从过了五十岁之后,她就经常从夜梦里醒来。这一醒,她便很难再睡着了。
于是,她便静静的躺在床上想着心事,想着这过去的二十八年的人情冷暖。
在这过去的二十八年的小时光里,她和文彬只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的儿子满一周岁的时候。那时节,文彬和细烟从法国回香港度假。奕祥也跟着回去了。
文彬独自送奕祥回家,他见到了相玫和利俊夫妇。
相玫夫妇对于文彬的到来感到意外和惭愧。文彬偏偏不提起雁翎,好似压根就不认识雁翎似的。相玫情知,文彬的心里恨着雁翎。文彬却故意有说有笑的,引得相玫夫妇的脸上越发的过不去了。
等到文彬走后,奕祥瞧见父母都在默默的发呆,便止口不提姊姊雁翎的事情,而是绘声绘色的把自己在巴黎留学时的情境详细的诉说了一遍。相玫夫妇听的很认真,渐渐的从尴尬的心境里恢复过来了。
文彬竟然带着细烟去了雁翎那里!
雁翎和安迪万想不到文彬会来,都觉得很意外。文彬却装作一副很高傲的样子,正眼也不看雁翎,满口嘲讽的和安迪说着话。
安迪的心里生着闷气,勉强应付了几句,便搭讪着出门了。
雁翎蜷缩在沙发里,心里五味陈杂。
她曾幻想过和文彬再次见面时候的情境。可当这一天突如其来之时,她却万万也没想到,俩人的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一种场合。
他已经和细烟结婚了,并且细烟正怀着身孕!
文彬正滔滔不绝的说着他和细烟的恋爱经历,以及结婚后的曼妙情境。雁翎的耳朵里仿佛灌进了海水,正波涛汹涌的澎湃着。
她的双手紧紧的攥着沙发的木扶手,恨不得能掰断扶手。这样一用力,她竟然觉得头晕目弦了起来,像是正在海面上飘着,飘着,飘着。
细烟眼瞅着雁翎的紧闭双眸,心里鄙夷着雁翎。在雁翎面前,她是胜利者!她正用胜利者的姿态俯瞰着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庸俗的雁翎。
而细烟却照旧是一副清纯脱俗的模样。她在和文彬结婚后,照旧保持着婚前的打扮。
文彬眼瞅着雁翎的晕眩,心里顿时生出了不忍。可是,他却管控不住自己的嘴,照旧刀子似的划着空气,噼里啪啦的。
这时候,念慈推门进来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看雁翎了。偏偏她和文彬赶到一块儿了。
文彬呆望着念慈的缓缓走来,觉得像是眼花了。念慈的眸光里分明显出了惊惧的模样。她简直懊悔自己的来,竟然阴差阳错的撞见了文彬!
文彬顿时站起身,冲到念慈的跟前,逼的她顿时停住了脚。
雁翎和细烟呆望着气势汹汹的文彬,简直不知道他竟然要做些什么。
文彬噼里啪啦的说了很多,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爆裂的子弹。
念慈也不甘示弱,扯开嗓门,把文彬父亲逼死相楠的往事再次提起。
吵闹到最后,念慈发飙了,又哭又嚷的。雁翎挣扎着站起身,拉下脸,死活把念慈送出了家门。
文彬拉起细烟的手,咬牙切齿的对雁翎吼道:“你现在真庸俗,俗不可耐!我当初怎么会认识你这种女人!你和你那个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完,便和细烟摔门走了。
雁翎像是死了过去,一个趔趄坐在了木地板上。她保持着那个颓然的姿势,整整的坐了一下午!
那晚,她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
假如,她没有生下孩子,她完全可以一死了之。可是,她已经是妈妈了,就必须忘记自己的屈辱,咬紧牙关的活下去。
既然把那晚上煎熬过去了,日子便照旧一天一天的过着。
过了秋天便是冬天。冬去春来,转眼就是夏,紧跟着又是秋,秋后又是一场萧瑟凄清的冬。
雁翎和文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冬至那天。
那天,安迪去父亲肇源那里了。肇源得了脑血栓的毛病,正在教会医院里住院,眼瞅着时日便不多了。阿香和春生整日的守着肇源。春生现在在肇源的那家橡胶厂里做副厂长,也算是替肇源光宗耀祖了。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安迪和春生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却颠覆了那句俗语。
肇源这辈子应该觉得知足了。相玫早就知道肇源住院的消息。她也曾去看过肇源,当然是趁阿香不在的时候去看的。
肇源看到相玫,满眼睛都是话。
相玫情知他的心里肯定又在琢磨着什么下辈子娶她的念想。她用改锥撬着一瓶杨梅罐头,一不小心,戳破了手指,流了几滴鲜红的血。
待安迪去了教会医院后,雁翎看到孩子已经睡熟了,便决定出门走一走。她对那个奶妈是十分放心的。
下人要跟着她出门,她却要她们都留在公馆里。
她独自坐着洋车去了古镇。本想着去相玫那里坐一坐,陈妈却告诉她,相玫去了教会医院了。利俊也不在家。小贝也念大学了,只有周五晚上才回家。
雁翎和陈妈说了一些闲话,便上楼了。
自从她和安迪结婚之后,她在穆家的房间就成了小贝的书房了。书架上整齐的摆放着书本,其中竟然还有雁翎当年喜欢过的那些小说书。
雁翎简直见不得那些小说书了。因为,那些书曾被文彬借去过。
如今,那些书也老了,连带着书里的人也都老了。
雁翎在书架跟前发了一会儿呆,听到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蓦然回首,惊觉窗外竟然早已是落雨凄迷。她情不自禁的走到窗前,隔着蒙蒙萧萧的落雨,遥望着老街青石板路上踽踽独行的路人。
真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想起了当初和文彬梦川去郊外照相时的旧事。
那时候……初相见的翌日……苍莽原野里的老树,晨花,撑着油纸伞的她,活泼的梦川,沉稳的文彬……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雨水已经停歇了。空气里满是寒凉的味道。她不由得抱紧了胳膊。刚才是在下雨吗?她竟然懵懂了。
从穆家出门后,她不知不觉的走到了那家馄饨馆子门口。
她在门口张望了几眼,发觉老板和伙计都已经换了。
这时候,老板招呼她进去吃东西。她竟然管控不住自己的脚,缓缓的走了进去,坐在了那张熟悉的桌子前。
老板问她吃什么,她脱口而出:“三碗馄饨。”
这话刚出口,她立即醒悟过来,急忙改口道:“只要一碗。”
老板吹着口哨进了厨房。
雁翎听着那阵口哨声,觉得好似是梦川在吹。
假如……假如……假如梦川还活着。他肯定会娶细烟的!
假如是这样,文彬肯定还单身。假如是这样,她也许会把孩子抛给安迪,然后离婚。或者,她带着孩子嫁给文彬。
正在胡思乱想,老板出来了,告诉她,实在不好意思,馄饨有些酸了,不能吃了。
雁翎出了馆子,心里惘惘的。其实,她当初何必进去呢!为了怀旧,为了纪念,为了寻觅自欺欺人的心理慰藉,她终究提篮打水一场空!
昔年的旧事早已酸了,腐了,即便显出来,也不是昔年的样子了!
带着这样的念想,她独自在街上走着,和无数的陌生人擦肩而过。
反正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怕有人笑话她的失魂落魄。
她打扮的珠光宝气,身上都是名贵的令人艳羡衣物,可眸光里竟涌出了苍凉。路人们自然觉得好奇,觉得这个贵妇人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雁翎回过身,看到一对夫妻正搬家。
正是玉龙和倪月两口子。有街坊们说,玉龙做水产生意发了财,在别处买了一套像样的房子,就在今天搬家,以后就不回来了。
倪月的头上挽髻,插着珠翠首饰,身上穿着驼绒厚大衣,脚上穿着棕漆牛皮靴。她的嗓音高亢,俨然大家太太的架势,正吆喝着几个小伙计们。
玉龙也是一副老爷的打扮,看不出一丁点儿昔年的寒酸窘迫气象。
街坊们都说倪月是个有福的女人。玉龙和街坊们客套着,心里却为倪月不能生养而懊恼着。他决定,等在新宅院里安顿了,便悄悄的把绣春楼的凝春姑娘娶为姨太太。
雁翎压根就不认识倪月两口子,自然也就没有多搭理。
汽车开走了,从此以后就彻底的没了倪月和玉龙的消息。
雁翎走到了百货公司的门口,竟然看到了很久未见的苏焕铭。
焕铭的胳膊正被一个女人搀着。
焕铭认出了雁翎,主动打了声招呼,并且向雁翎介绍了他的老婆孙妮娜。
雁翎和妮娜客套了一番。她冷眼打量着,觉得焕铭和妮娜还真是一对儿。很多年不见了。
焕铭也变老了,眸光里不再有昔年的那股子倔强和青涩了。
他用很缓慢的口气告诉雁翎,他在巴黎做生意做大了,挣了很大的一笔钱,带着老婆刚回国,准备在香港定居了。偏偏,他的母亲兰眉齐的身体也跟着不好了,正在教会医院里长住。他和妮娜刚从教会医院里回来,文彬和细烟还在医院里守着呢。
雁翎听到文彬夫妇也回国了,不由得呆了呆。
焕铭觉得自己多话了,只好尴尬的笑了笑,随即便和雁翎告辞了。
其实,当年在巴黎的时候,妮娜本来以为,她会和那个南洋来的混血帅哥李维特结婚。
可世上的事情总是很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正在热恋中的李斯特做梦都想不到,他在南洋的父亲竟然得了暴病,要他立即回去继承家产。
李斯特告诉妮娜,他必须赶回去。等他把家产弄到手,就会立即赶回巴黎的。可谁能想到,他回到南洋后,和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争的头破血流,最后竟然被暗杀。
妮娜在巴黎苦等了一年多,实在等不到维特的消息了,便心灰意冷。
孙太太去巴黎看望她,得知了她的事情,很为她感到惋惜。孙太太眼瞅着女儿的愁烦,不得不给她出主意,要她对焕铭回心转意!
妮娜的心里其实早有这样的打算,听完母亲的长篇大论后,便愈发的下定了决心。
她不顾脸皮,主动见到了苏焕铭。那时节,苏焕铭正为刚起步的生意忙的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和妮娜谈情说爱。妮娜斩钉截铁的撂下一句话,她不会打搅他,但会一直等着他!
起初的时候,焕铭以为妮娜不过是信口开河。可谁能想到,她真的一门心思的等着焕铭。等焕铭的生意成熟了,他在高兴之余邀请妮娜去郊外度假。
那一次的度假,成就了俩人的百年之好。
雁翎和焕铭夫妇告辞后,没有进百货大楼,准备回去。
她刚要拦住一辆洋车,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裘皮大衣的袖子。
她回头一望,发觉竟然是文彬。只有他一个人,细烟压根就不在他的身边。
文彬凝望着她,脸上显得很平静。其实,他的心里确是波涛汹涌的。
雁翎叹息一声,昂起头,咬牙切齿的冷笑道:“我是个粗俗的女人,小心玷污了你!”说完,便准备跑走,却被文彬再一次的拉住了裘皮大衣的袖子。
文彬叹息道:“那天,我实在是疯掉了!眼瞅着你做了佟安迪的太太,我简直疯掉了!”顿了顿,道:“在没有真正的看到你和安迪之前,我有些时候总以为信里的事情都是假的!那时候,我的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
雁翎的身体微微的发着抖。那天的天气很寒凉,由不得她不发抖。
文彬接着道:“当我真正的看到你在佟公馆里做着太太的时候,我心里的那丝希望彻底的磨灭了!所以,我发狂了!”
雁翎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压根说不出来。她给了文彬一个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