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自己去探望何蓓回来,心情激动得像是打了兴奋剂,拉着简清在医院里胡跑,还把半个身子倚在她身上,凑到她耳边,拂开她的发丝,在她耳边吹气,故意撩拨她,看她一本正经地推开自己。
亢奋状态会削弱人的理智和自控力,现在借自己一百个胆也不敢那样对她。
鹿饮溪把自己包裹在被窝里,裹得严严实实:简老师,您的学生知道你背地是这幅德行吗?
她特地喊了简清老师的称谓,不喊她医生,还用上了您的敬称。
医院里的张跃和魏明明,还有那些轮转的实习生,个个对她又敬又怕,敬她学术医术严谨认真颇有所成,怕她时不时来一个提问,被她冷冰冰嘲讽。
简清没说话。
鹿饮溪企图用老师的称谓,激起她为人师表的道德感和羞耻心,见她沉默不语,又多喊了几声:老师,简老师,我现在归您带教,算不算您的学生?您拿到教师资格证了吗?您这样对我,是不是要被吊销资格证的?
不算。
充其量只是合作关系。
鹿饮溪张了张唇,正要说些什么,简清直接伸手捂住她的嘴,面无表情问:你想玩这个?还挺会玩。
什么会玩?
听她倒打一耙,鹿饮溪涨红了脸,和她大眼瞪小眼,使劲扒拉她的手掌,扒开后把她推过去,压下,帮她严严实实捂好被子。
谁想玩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表里不一假正经鹿饮溪直接把心里话小声骂了出来,又抓起黑色眼罩准备戴上,真不和你闹了,我困了,要睡觉。
简清看她戴眼罩的动作,唇角勾起,一言不发,笑容浅淡,深邃的眼神却好似会说话一般,显露出几分不怀好意。
鹿饮溪看过数篇关于自己的、不可描述的同人文,作为一个成年人,也瞬间秒懂。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简清,缓缓放下了眼罩,不敢再戴,随后收回视线,委委屈屈地钻回了被窝。
这个败类毁了她一个眼罩
她决定明天去买一个滑稽脸造型的眼罩,她就不信,看着滑稽脸谁还能不怀好意起来。
简清没再逗弄她,安静地闭上了眼。
烟火爆竹声渐渐弱了下去,寂静的卧室内,头发摩擦枕头声、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杂糅在一起,枕边人的冷香,混合着晒过太阳的被子味道,一抹抹窜进鼻腔,鹿饮溪闭着眼睛数自己的心跳。
人体安静状态下心跳正常值范围为60~100次/分。
她现在处于心跳过速状态。
她在心里复习了一下可能导致心跳过速的疾病,转移注意力,不去思考枕边人的存在。
过了许久,还未睡着,鹿饮溪睁开眼,转过身,看简清。
简清阖上了眼帘,呼吸平稳,薄如蝉翼的长睫在星辉下清晰可见。
既冰块成精后,鹿饮溪再度发出疑问,她是不是睫毛成精?
她的右手落在了被子外,没有收进去,鹿饮溪每回看见小孩睡觉手不放进被子里去,就觉有哪里不对劲,非要给人家塞进去,才能满足她的强迫症。
简清不是小孩了,鹿饮溪同样牵过她的手,掀开被子的衣角,塞进去,左手刚要收回,掌下的柔软一翻转,她的手腕瞬时被那抹温热的柔软缠住,动弹不得。
鹿饮溪要抽回,简清不放。
她小声凶简清:你又装睡欺骗我。
简清没睁眼,淡道:你总吵我。
她本来快睡着的。
鹿饮溪使了使劲,简清松了几分力道,鹿饮溪成功抽回左手,缩回到自己温暖的被窝。
你怎么睡那么快?
自己数什么都睡不着,她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入睡?
简清的声音毫无起伏:昨天只睡了三个小时。
喔,那你睡吧,我不吵你了。鹿饮溪乖乖闭嘴。
简清嗯了一声:不要偷摸我了。
才没摸,更没偷摸!
鹿饮溪在心里大声反驳,但不想多打扰她,只好轻哼一声,不和她逞口舌之快。
简清听到她的轻哼,淡淡一笑,没再开口。
鹿饮溪侧身躺着,看见简清唇角的笑容,也微微笑了一笑。
她不敢再碰简清的手,只是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搭在简清的一缕发尾上,然后闭上眼睛,数小绵羊入睡。
*
大年初一,没有排班,可以晚起。
简清平常习惯六点起床,今天却提早了半个小时,蹑手蹑脚起床,没有吵醒鹿饮溪。
她准备好了早餐,放好保温,又翻出个红包,塞了些现金进去,放在桌上,拿过一张小纸条,简短地写上一行:压岁钱。我出门一趟,12点前回来。压在桌上,出门。
买了水果、零食、新围巾新袜子新衣服,她开车到邻市第三医院。
三院,是一家精神病院,坐落于邻市的郊区,三面环湖,风景优美。
和多数医院一样,这类的医生也需要在上午查房开医嘱,所以家属探视时间一般都开放在下午。
简清与主治医生苻鸢相熟,同行也好说话,提前打了招呼,只要方便都可以进行探视。
精神病院的走廊,与肿瘤病区的走廊没什么两样,白墙白砖,病房林立。
家属带来的物品都要给院内工作人员的检查保管,不会直接交给病人。
简清提着好几袋的东西,几乎全交给了医院的护理人员,手上只提了两个苹果和一包梅子粉。
她没有去病房探望,直接到医生办公室里找主治医师苻鸢。
过年,办公室里只有两个值班医生。
苻鸢看到简清,熟练拉开一张椅子让她坐下:自己看病历还是我给你说说?
我自己看吧。
苻鸢在电脑上打开56床的病历给简清看:上个月还好,没怎么犯病,就是一直念叨,别人家每天下午都发了零食,怎么她没有零食,我说那是别人家里人带来的,她问我她家里人为什么不给她带?
简清淡道:我今天带了。
一条条病程、医嘱、检验检查单看过去,简清指了指26号的病程:上个月26号的辅助检查结果,没有记录到病程里,质控要扣分。
眼真利。苻鸢扑哧一笑,拉开键盘噼里啪啦打字补病程,那天她说胸口闷,喘不过气来,我就给她开了心电图和心脏彩超看看情况,都挺正常的。
简清嗯了一声,和苻鸢借了一把小刀,开始削苹果皮,然后切成小小块。
苻鸢闲聊问:你几号的排班啊?
简清:排到了29,接下来到初四才上班。
苻鸢点头说:那敢情好,我这排班狗啃似的,昨天夜班,明天没有,后天下午又要来了。吃早饭没?
吃了。
还想说待会儿一块吃的,中午载我一块回江州市吧,我昨天蹭同事车来的。
嗯。
要不要先去看看她?
好,谢谢。
三院的病人大多在6点就起来,7点统一安排吃早饭,8点集合起来,在护士的带领下做一些广播体操,然后发药、吃药,等待医生查房。
简清借了个口罩戴上,严严实实遮住口鼻,大半张脸都伪装了起来。
三院里分开放病房和封闭病房。
开放病房收治的患者大多是轻症的、有自制力的患者,行动更自由些,可以带手机,需要家属陪同住院,有特殊情况可以申请离院外出,过年也可以回家过。
封闭病房里的患者不能带手机,不能有家属陪护,和医院里绝大多数躺床上休息的病人不同,这里的病人,每天必须带去室外或者大厅里活动,决不能在床上干躺着。
苻鸢带简清去306的封闭病房。
打开306病房的门,一名五十来岁的瘦削女人背对着她们,站在窗边,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
apple、banana、e
发音标准,腔调尤其好听。
苻鸢走进去:阮阿姨,昨天睡的好不好啊?
瘦削女人置若未闻,依旧站在那边不动弹,只是不再背单词。
简清端着一个铝制小盆,里面盛着梅子粉泡好的苹果块。
她把小盆端到自己妈妈面前。
女人转了转眼珠,看着苹果块,露出一个呆板的笑容:给我吃的啊?
简清点了点头。
她不敢出声。
她母亲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认得出她,有时认不出她。
去年她不小心喊了一声妈,和她有了眼神接触,她立马伸手抓破了她的脖子,歇斯底里发作起来。
此后每次探视她都戴个口罩,尽量不说话,不和她有眼神交流。
女人接过塑料小汤勺,捞起苹果块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问苻鸢:医生,我什么时候出院啊?我已经好啦,可以让我的小女儿来接我回家了。
苻鸢每天要听无数遍个这样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回家啊?、我的家人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然而有些病人,家人就站在眼前,她也认不出来。
苻鸢耐心解释,阮阿姨努努嘴,像个小孩,不知道咕哝些什么话。
早晨的太阳升起,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将她脸上的皱纹映得更清晰些。
简清安静地看着那张与自己六分相似的脸,不说话。
她看见她的指甲长了,等她吃完苹果,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指甲剪,抓过她的手,替她剪指甲。
医生查完房,护士带着这一层的病人下楼,到楼下大厅包饺子。
病情稳定的患者大多已经被接回去过年了,余下的,要么是家属不管的,要么是情绪不稳定,随时可能发病的。
他们都是心智不全的病人,无论多大的年龄,都像个固执的小孩,一个劲的往饺皮里塞馅,也不顾饺皮根本包不起来了,撑破了,零零散散落了一桌。
医生护士跟他们说少塞点馅,他们嘟嘟囔囔要多吃肉,都过年了还不让他们吃肉。
大家哭笑不得。
简清也笑了一笑。
她忽然很想家里的那个小孩,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赖床。
她答应她今天要一块包饺子,忘了约定具体的时间。
她以为自己的一整天都可以给她,一早上醒来,看不到她,肯定会在心里骂一骂她。
包了一个小时的饺子,医生护士又跟赶羊群似的,把病人聚集到另一个大厅,画画、打牌、看书、看电视,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总之不能待在病房里。
苻鸢俯身看阮阿姨画画,问:谁生日呀?怎么画了个生日蛋糕?
阿姨哈哈笑说:我的小女儿呀,我除夕晚上生的她,她生下来第二天就虚岁2岁了,每年除夕都要给她过生日,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昨天晚上肯定又去找她的姐姐一块睡觉了,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来。
简清也靠过去,看母亲的简笔画。
一个大人,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一个生日蛋糕。
没有她的存在。
她坐回了原处,不喜不悲,继续无声陪伴。
*
十二点,她载着苻鸢回江州市。
上路前她先发了条消息给鹿饮溪
【迟40分钟回来。】
鹿饮溪回了个收到的表情包。
苻鸢坐在副驾驶座上,摇头晃脑,揉搓手腕,活动筋骨:感觉值一次夜班少一年寿命,年纪大了,越来越熬不动了。
简清没有说话。
苻鸢习惯了她的沉默,问:去喝杯咖啡?
简清点头同意:我请客,你选地点。
平常苻鸢对她和她母亲多有照拂。
两人的家都在市中心附近,就选了市中心的一家猫咖。
苻鸢爱猫爱到了极点,家里养了两三只不说,和朋友约会逛街也喜欢到猫咖坐上一坐。
简清有些嫌弃猫会掉毛,不肯抱任何一只猫。
有小毛团上桌勾引,她无情地揪起来,放回到地板上。
苻鸢正和她闲聊,怀里已经抱了一只,见简清赶猫,哎了一声:那可是我最爱的美短。
就这么被赶走了
简清没理会,看了眼手机时间。
苻鸢摸着怀里的猫,笑说:怎么,急着回家,家里养小宠物了?你就应该养只小动物,你下班后不爱和人说话,但总要舒缓释放些压力,建立一些情感互动。软乎乎的小动物就很好,你可以给它投食,和它睡觉,带它出门散心,它会跟你撒娇,用小脑袋蹭你手心。不过你别养猫咪,猫这种生物给不给摸、让不让抱都是看心情,惹急了会挠人抓人,有时半夜不睡觉在你床边蹦跶闹腾,会凶人,还会掉毛,你这个洁癖不一定受得了。
惹急了会挠人,半夜瞎闹腾,会凶人,还会掉毛
简清面无表情,又看了眼时间,说:你该回家休息了。
得,不耽误你干活,我也不能抱太久,否则家里那几只闻到其它猫的味了,不让我抱。苻鸢打了个哈欠,恋恋不舍地放下怀里的猫,还往自己身上喷了点香水,走了,下个月见。
12点40分,简清踩点赶回到家。
开门进去,她脱下外套,换上棉拖,走进客厅。
鹿饮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自己的右手消毒。
她走过去坐下,拽过鹿饮溪的右手看伤口,问:怎么了?
鹿饮溪鼻翼耸动,用力嗅了嗅简清身上的味道,巴掌大的小脸上泅满了委屈,嘀嘀咕咕絮叨了一堆话:我今天上午想和你一块包饺子的,结果一起来你就不见了,我就自己去买食材回来切,切葱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食指,家里的碘伏用完了,我出去买,然后看到了你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在猫咖里约会逗猫你现在身上还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你还敢问我怎么了?
简清拿过棉签,替她涂抹碘伏,清理伤口,轻声解释说:不是约会,她是我认识一个的医生。
鹿饮溪问:那你今天一上午都和她在一块吗?
简清没有否认,也没有看鹿饮溪,只是低着头,认真替她清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