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上风大,吹得帐营“呼呼”地响,仿佛有百来只手在拍打营布。
帐营里头点了火堆,火光透亮。元千霄端坐在矮桌前,矮桌上放着一张牛皮地图。他不记得这几日的事,更不记得自己打算如何攻打篁都,可从这做过标记的图上他能看出些东西。
地图上的某几处不仅做了标记,空白处还写了字。
这几字毫无关联,谁想他竟看懂了。
其一,他与元添昭做了交易,用禁军统领一职换他帮忙。元添昭帮人从不讲公平,怕不是要在他身上百倍千倍地讨回去。
在他们淮越国,太子之位并非是长子坐的,而是通过重重考验的人才能坐,他并非是第一个做太子的人,是第三个,前两都已战死沙场。
之所以会当上太子,是因他用最快的时间拿下了一座城池。
两相结合,若是元添昭有夺位的念头,他可顺水推舟,摆脱元旭中为他编织的囚笼。
其二,梁缨的母族,灵族是被鬼族灭的。勒央国他可以不打,但鬼族一定要打。
其三,火炮。他仔细看了看地图上做的那些标记,脑中灵光一现,火炮有火炮的用处。
布帘被人拉开,梁缨走进,她手上拿着一块干布,使劲搓着湿漉漉的长发,见元千霄在看地图便走过去,急切道:“你看出他的意思了么?”
“我们俩是一个人,脑子也一样,怎么会看不出。”元千霄抬头看她,她穿着普通的男装,身上也无配饰,如今这模样哪里像个公主,“行军在外条件艰苦,你还习惯么?”
“还成。”梁缨走了几步在他身侧坐下,边搓头发边道:“我又不是不能吃苦的人,比起失去你,这点苦算什么,而且你别忘了,还有三天,你身上的傀儡咒才会根除。”
“原来它叫傀儡咒,倒是挺符合。”他嘲弄道,伸手拿过布巾,顺势按着她转身,擦一缕便往火堆那处抖动。
梁缨背对他坐着,闭眼享受,他的手法很轻,总会用手指拨动发根,稍稍扯着她的头皮,那感觉,格外舒服,舒服地她想睡觉。
便在她即将陷入梦乡时,“我吃醋了。”四个字,简洁有力,强势地钻入了耳中。
“啊?”梁缨睁开眼,念起白日的事便想继续气他,得意道:“谁让我是公主又是圣女,我也没办法呀。”
元千霄抿着唇瓣没说话,继续擦拭她垂落的长发。
营帐内一片沉寂,许久,梁缨忍不住了,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一等她的长发干透,元千霄随即放下手,将布巾扔在矮桌上,他起身去榻上坐着,挑眉看她,明亮的眸子似会说话,有几分玩味之意。
这表情,明明显显得传达出三个字,“来哄我”。
梁缨拨了拨干透的长发,一本正经道:“……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第70章 声音小点  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什么?”元千霄往前倾了倾, 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斜放着,任由火堆照亮他的面庞, 五官生辉, 瞧着暖洋洋的。
他面上虽无一丝表情, 可他的眸子里却蕴满了明亮的光。
梁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好似怎么看都看不够,她想, 他能够回来,真好。
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一句话也不说, 元千霄鼻尖哼出一声, 起身直接走过去,二话不说地将她抱到矮榻上。
“做什么?”梁缨呆呆地坐在被褥上, 仰着脖子看他。即便是过了一天, 她也怕,怕他会冷不丁地离开。
那样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方才的话, 你有种再说一遍。”说着, 他俯身朝她逼近,面上沁着一股子冷冽的气势, 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
梁缨坐着没动,上半身往后退了一寸,她一退,他再度逼近,近到两人的鼻子即将贴上。
“说就说。”她抬高下巴, 理直气壮道:“反正我又不是男人,哪儿来的种。”
“……”面上神情闪过一瞬的凝结,嘴角跟着一抽,要笑不笑的,元千霄幽幽道:“这才几天,你连荤话都会说了?谁教的?”
说完,他又往前逼近了半寸,用自己的鼻尖去压她的鼻尖,心道,另一个自己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成谭应该也不会,至于风羿,他不熟,待定,除这两之外,最有可能的便是杨卓殊。
“你猜。”她不想再退,奈何鼻尖被压得不舒服,只能偏开头。
“你爱猜你猜,我不猜。”元千霄伸手揽住她的腰往上一提,让她整个人贴上他的胸膛,他对着她细细打量,眼中透出几许狡黠之意,“公主说荤话倒是挺有意思的,再来几句,我听听,你能说到什么程度。”
梁缨将身前碍事的长发往后捋,张手环住元千霄的脖颈,挑衅道:“你让我说我就说,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哦?”他好笑地吐出一字,呼出的气息全扑在她眼睛上,许是他刚含过银丹草的缘故,她总觉得面上被吹得清凉一片。“你不说,那我说,顺便教教你。”
一对上他眸子里的戏谑,梁缨便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话。单论脸皮厚度,她怕是再修炼一百年也比不过他。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看过的话本,女主角儿不想听男主角儿解释便会说三声“我不听”。
“你不听我偏偏要说。”元千霄抬高声音,像是有意逗她,他头一偏,薄唇轻轻擦过她的面颊,凑近她耳边道:“小娘子,今夜月色真美,我想……”
他声音并非是那种低低沉沉的,也不是中规中矩的青年音,而是介于青年跟成熟男人之间的声音,又更偏青年一点,偶尔少年气十足,这样的声音,说起情话来也带着一种炽热张扬的气息。
不由自主地,梁缨竖起耳朵,想听听他究竟会说什么荤话,然而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前头是听清了,最后几字没听清。
没听清便不是一句完整的话。
若是问他后头几字是什么,会显得她很在乎他的话,可话听一半,就好像有只猫在心尖挠,怎么都不舒服。
这个混账,他一定是故意的。
“方才那是第一句,听好了,第二句。”他话中夹着隐忍的笑意,语调又上扬了几分,轻快地紧,“我的小公主,到了么,别……”
故技重施,后头又没声了。梁缨难耐地张开嘴,又生气地合上。这个混账东西,就喜欢玩这套。
他会玩,她不会玩么。
膝盖一个用力,梁缨直起身,收紧双臂凑到他耳边,“本宫喜欢说话说全,你听好了。霄哥哥……”她学着他的样子,故意停顿片刻,用一种近乎鄙夷语气说道:“另一个元千霄比你持久。”
“另”“一”“个”“元千霄”“比”“你”“持久”,在元千霄的耳朵中,梁缨的这句话更像是一字一句地进入他耳中。
这每一字都是平地惊雷,震得他嗓子发干。
他缓缓放开她,面上表情悉数一收。一旁的火堆越燃越亮,映在他眼底,叫人看不出情绪。
“时候不早,你该歇息了。”元千霄无所谓地放开手,面上做出一副懒散的模样,他将脚边的被子拉到两人身前,对着她道:“等临近子时我再喊你。”
许是他的神情太过正常,梁缨不安地挪了挪位子,以她对他的了解,这话必然是挑衅味十足的,可他竟然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不对劲儿,真不对劲儿。
越是正常,越是诡异,越是诡异,她心里头就越是慌乱。他要是能做出点生气的事儿,她还不会觉得慌。
*
此刻,火堆已过了最旺的时刻,稍稍黯了些。
“还不脱衣裳歇息?”元千霄起身褪了衣裳扔在木架子上,回头见梁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笑道:“夫人这是要我伺候更衣么?
纵然他此刻是笑着的,但梁缨看得心慌慌的,连忙摇头,“不用,我自己来。”
她走下矮榻,路过元千霄身畔时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笑容依旧,只是,这个笑容透着“渗人”两字。
“……”她站在木架子前,慢腾腾地解开腰带,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一定在生气。认识这么久,她也不是没见过他生气,可那些与今日不同,今日是自己惹他生气。
谁让他说话说一半。
元千霄径自去矮榻上坐下,顺手从枕头下拿了本书摊开,看得很是专注。
慢慢转过身,梁缨暗自猜测,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猜不着,这下心里头可不止猫在挠了,是狮子在咆哮。
褪下外衣后,她战战兢兢地走向矮榻,“扑通,扑通扑通……”心跳悄无声息地加快,未知叫人手足无措。
元千霄坐在外侧,手里拿着本黄皮书,书封上空无一字。
梁缨跨过他的双腿在里侧坐下,躺平前,她再偷瞄他一眼,拉着被子往身上盖,小声试探道:“霄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傻公主。”闻言,元千霄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出口的声音愈发温柔,应该说,他的声音从未如此温柔过,“另一个我也是我,我为何要生气?”
“……嗯,是么?”梁缨眨着眼,不确定道。
“你睡吧。我待会儿喊你。”元千霄拍拍她的肩头,自己则坐在床头看书。
梁缨缓缓躺下身,没闭眼,心思重,毫无睡意,只能一直觑着他。
“沙,沙,沙”,元千霄优雅地翻过一页又一页的纸张,淡淡道:“睡不着的话,我们来做点让你容易睡着的事?”
“不!”这话入耳,梁缨听得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我只是怕自己睡过了,错过子时会追悔一生,现在距离子时差不多还有一个时辰,也不算长,我……”
她还想再说,“别说话。”元千霄伸出食指压在她的唇上,用哄人的调子说:“乖,睡觉。”
他的指尖带着奇怪的寒意,碰上来的时候,蓦然一冷,她下意识抿住唇瓣,在他收手时,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张口轻轻咬住。
明显地,她能感觉到口中的食指颤了一颤,而食指的主人正一动不动地凝望她,星眸半眯,喉结暧昧地上下一滚。
去年,他走之后,她又学了不少闺房课,只是有些东西太过羞耻,她压根没想拿他练手,不过这会儿,夜深人静,面对的人是他,她不知怎么的,猝不及防地起了兴致。
她伸出舌尖,试探着去触碰他的指尖,一碰上便收回,几次之后,她才用舌尖卷住他的指尖,用力吮了一下。
心头猛地一荡,激起层层涟漪,元千霄默然注视她的动作,浅色的瞳仁里渐渐升起妖冶的赤色,看样子,他不在的时间里,她学了不少好东西。
这一想,他心头便来气了。拇指强硬地挤进她的唇瓣,一把捏住她的舌尖,使坏地往外拉。
“唔……嗯……嗯嗯嗯!”她使劲瞪他,抬起双手便要打他,奈何被他一前一后捉住,紧紧按在背后,身子动惮不得,“嗯嗯!”
他低下头,用目光牢牢地锁着她,薄唇压成一条视线,看不出是喜是怒。
舌尖被长时间捏住,梁缨难受极了。双手被捉,她便用腿去踢他,挣扎道:“嗯嗯!”
等到她真恼的时候,元千霄才放开她,捏着她的下巴亲过去,强悍地拖住她的舌头,在她咬他之前先咬了她一口。
“嘶!你!”好疼。梁缨又气又委屈,他果然在生气。
对上那双秋水朦胧的双眼,他用了十万分的自制力才没继续。元千霄放开擒着她的那只手,撩起眉梢催促道:“还不快睡。”
梁缨重重吐出几口气,心头生怒,拿起他的手用力咬了一口,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在他手腕上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
说罢,她拉开被子,灵活地钻入被窝之中,背对他道:“记得喊我。”
“嗯。”元千霄应声,眸色不住地变幻着。
*
夜深,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静静照亮营帐。外头原本是有些脚步声儿的,这会儿古怪地没了。
就着火光,元千霄再次拿起书册翻开,然而他一个字也没瞧进去,心头倒是想了许多事。
他明白,她是将另一个自己当成他的,而另一个自己也喜欢她,所以他们俩做什么都正常。但她那么一说,他心里面还真不是滋味,不,岂止不是滋味,甚至想当场比一比,谁更持久。
天下间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听这话的,即便是自己跟自己比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