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她手上也有一块疤一样。她左手无意识摩挲着右手手背,“那不是疤,那是锦枝小姐的胎记……小姐嫌丑,一直都是遮起来的……”
快四十岁的女人忽然崩溃。她慌忙抹掉眼睛漏出的泪珠,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一点点展开,双手捧着送到姚星潼面前。
帕子上绣了一堆燃烧的柴火,青烟袅袅升起,活灵活现。
姚星潼盯着多看了一会儿。一是很少有人在帕子上绣柴堆烟火这类物象,二是她从未见过这样式的针脚。乍一看跟苏绣类似,但端详过后就会发现,出针方向跟苏绣像是反着的。显得特别立体。
这就是顾栾所说的振灵绣?
“那林绣娘绣的样式,可是这般?”
步烟的哭腔里包含着无限期许。
尽管有些扫兴,姚星潼还是实话实说:“不是。她绣的就是正经苏绣。”
怕步烟不信她,她又补充道:“我不会看错。虽然我从小不学女红,但我对这个很感兴趣,一直偷偷练习来着,哪一类的绣法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顾公子不是说,小针——”
似乎是觉得“小针”这个名字太土,步烟一时叫不出口,临了改成了“林小姐”:“可顾公子不是说,林小姐荷包上的绣样是这般吗?”
姚星潼摇摇头:“我也见过那只荷包。看起来厚重立体,是因为她用了加绒的粗线,又在一些地方绣了两层。所以乍一看和这个绣法想象,可本质上还是苏绣。”
在这块儿,顾栾学艺不精,看走眼实属正常。
步烟呆呆地捧着帕子。
这是苏锦枝特意给她绣的。她唤做阿烟,就给她绣了堆柴火和青烟,希望她能过上普通人家的烟火日子。
当时她还不太高兴,觉得别人都是鲜花神鸟,怎么到她这儿就变成柴火了。
现在才知道,经历过那场劫难,还能再过上炊烟袅袅的生活已然成为众多亡魂的奢望。
她干涩着嗓子,心中大恸。
“不是振灵绣也不要紧,说不定锦枝小姐觉得那东西晦气,再也不绣了呢。不是还有手上的胎记吗?形状,位置都能对上。”
“还有林小姐……算算年龄,她跟小公主,只差了一岁啊……”
苏慕菱从宫中出逃时,把才诞下不久的小公主也一并抱了回来。
包括步烟在内,都以为当时成功逃出的只可能有苏锦枝。
现在再一想,如果苏锦枝隐姓埋名成了林绣娘,那么林小针便是……
步烟在被火焰扭曲的空气中看到苏锦枝比平日臃肿许多的身影,极有可能是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把孩子的年龄上下改动一两岁,不会有人看出端倪,却能错过出事的时间点。
姚星潼对整件事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很多事情不是顾栾不愿给她讲,而是过于繁琐,牵扯的势力太多,说不清楚。
不过看步烟的反应,她心底有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猜测。
跟她一块儿玩泥巴的林小针,真实身份可能是公主?
那一定不能让皇后知道。要是被她知道苏慕菱的孩子还活着,不得直接疯球。
还有陆许明。少一个尚能理解,少两个已经是大不可能,可一下丢了三个人,他竟然没查出来?
不像是他的一贯作风。
这也太离谱了。
前尘往事在面前一一展开。她好像身处事外,却又与之有着斩不断的联系。
顾栾揽着她的肩,上下轻抚着安慰她。
一直没说话的墨无砚终于开口。
他竟是十分镇定。
“是与不是,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要把林绣娘叫到南岭来吗?
姚星潼疑惑。按照林绣娘的性子,恐怕不会过来。但墨无砚的身体她也看到了,很难经的起舟车劳顿。
顾栾笑着应道:“那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养,待我们回京时 ,一块儿跟去瞧瞧。”
“这些年,林绣娘受了姚夫人许多恩惠。娘亲攒下的福气报到女儿身上,就当是给你这次出手相助的谢礼了。”
***
二旬后。
南岭开始热了。此地靠南,山岭环绕,水流丰富,太阳一出,水汽蒸腾起来,蕴在山怀里,迟迟不散,把整个城弄的潮湿,在空中抓一把仿佛都能抓出一把水。
空气闷热。地底的瘴气也开始彰显存在感。特别是往泥泞的沼泽边呆一会儿,直叫人头晕脑胀,吃了毒菌子似的,轻的出现幻觉,重的浑身发热命悬一线。
除了每天的定时巡查指导,其余时间,他们都抱着当地特产大青枣,或者新从外族传入的酸甜凤梨,在屋中解闷。
天气时好时坏,他们的进展却一路向好。
由于他们几个暂时都不便回京复命,便麻烦了王巡抚,让他提前回京,顺便把人证物证连带着段飞一块儿押解过去,交给大理寺做最终审理。
皇帝李元基的诏令也已下达。他没有怪罪顾栾等人自作主张——当然也没有鼓励他们的行为,评价相对客观。这倒是大大出乎了顾栾的意料。他还以为,凭李元基的小肚鸡肠,得好好批他们一顿,嫌他们自作聪明藐视皇权了。
顾连成书信把顾栾臭骂了一顿,斥责他不打招呼随便乱跑,又被山匪捉了丢人现眼,扬言他要是回京,二话不说先揍断一条腿才能让进家门。不过顾栾没把他的口头恐吓放在眼里,这封字字火冒三丈的书信自然没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韩子赋和姚星潼每天定时定点到大坝巡视,检查修缮进度与质量。他们只会技术活儿,不懂管理,南岭乱成一锅粥的政事就全权交给公仪明代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部要来一次大换血。
他们出去的时候,顾栾会偷偷到墨宅中去探望墨无砚,督促他好好养身体,再商量商量他们密谋已久之事。要是遇到步烟带孩子过来,他就得远远绕道走。不然他们会哭,哄都哄不好。
顾栾觉得这十分不合理。就算他们觉得他不好看,但无论如何算不上丑,他长得也不凶神恶煞,更没有吓唬打过他们,至于见到他就哭么。
每个人都有需要忙的事情,时间流逝的飞快。转眼间,他们差不多该打包返程,回京复命了。
这天下午,太阳落下后天气凉了些,山间瘴气消散,漫不到城里。姚星潼跟顾栾去街上买了一堆糕点水果,准备摆好盘当夜宵,两人要摆上几盘棋。
夕阳在地面拖出长长的影子,跟傍晚的雾气搅在一起,颇有几分山水悠长时光荏苒的意味。
顾栾一手捧糕点,一手拎水果,悠悠走着。姚星潼一跳一跳,去踩他的影子。
来往行人纷纷侧目,觉得这对夫妻好生奇怪,女的比男的高,拎东西这样的体力活都是女的在干。不过人家夫妻自己都没说什么,他们也不便指指点点。
顾栾突发奇想,“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
顾栾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姚星潼犹豫:“可是我只能爬一点……”
她身体还没完全养到受伤前的状态,做剧烈运动会喘,而后浑身发疼。
“爬不动的时候,我背你。”顾栾兴致勃勃,有点像要出游的小孩子,“南岭最好看的就是山。来这儿一趟也不容易,不看看山岂不是白来了。听说山里有小猴子,刚出壳的雉鸡,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远处的雪山。雪山是同脉同息的,对着这儿的雪山许愿,能传到昆仑神仙的耳朵里。”
他这么一说,姚星潼也心动了。
她在书里看到过,很多人把雪山当作圣山。日出日落时,太阳的光线打在雪山顶上,将白雪染成漂亮的橘色红色或者紫色,异常绚烂,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在光晕中看到神仙的影子。
他们每日踏雪而行,以雪莲为食,雪水为饮,雪花做衣,从不沾染世间半点污浊。
“那我们回去准备准备,带点吃的,能采一点鲜蘑菇,回来晒成干儿吃,脆脆的。”
回去的路上碰到韩子赋。
韩子赋已经不再需要轮椅,一根细细的小竹杖就足以让他健步如飞。他咔嚓咔嚓地啃苹果,邀两人去看傩面师演傩戏。
“听说是从西边儿大山里游历出来的。看的人多,不会真的通鬼神,权当跳舞取乐了。”
经历过巫女一事后,韩子赋对这类事情生出格外的兴趣,遇到些神神叨叨的事儿都要冲过去听上一耳朵。
“我们明天去山上采风。要是回来能赶上的话,就找您一块儿看。”姚星潼回道。
韩子赋啧啧摇头。
两人也是心大,还敢去山上玩儿。不像他,对山这种东西已经产生了阴影,老觉得上去就会掉坑里,然后被人绑起来倒吊着关小山洞。
“怕我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人害怕,人家要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来呢。你们赶不上啦,玩儿你们的山去吧。”
说完,韩子赋摆摆手,要去街上再买点零嘴。
从顾栾身边过时,顾栾忽然低头跟他说了句什么。韩子赋听了,登时虎躯一震,啃了一半的苹果咕噜咕噜滚到地上。
顾栾嘿嘿一笑,揽着姚星潼从他身边绕过。
走出老远,还能看见韩子赋愣在原地,两手抱着胳膊上下搓,很冷的样子。
“相公,你跟韩大人说什么了啊?你是不是又吓唬他了。你别老这样,上次给他接个腿,他见我一次跟我说一次,说你既要扮女子,就得把力气变柔,怎么能朝单手打狼的歪路越走越远呢。”
顾栾一脸正色:“没有,真的没说什么。也没吓唬他。”
姚星潼狐疑:“你别骗我啊。”
“不骗你。”
顾栾信誓旦旦。他确实没吓唬韩子赋。只不过偷偷告诉他,正午时刻才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他单只是纯地阐述了一下事实,谁叫韩子赋胆小,顺着一句话就能浮想联翩一大堆呢。
第52章 . 52去爬山  姚星潼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顾……
天气果然很好。
姚星潼往自己脖子上围了块凌风, 挡住受伤的部分。顾栾胳膊上吊着的夹板已经拆了,他把胳膊前后左右活动一遍,觉得与受伤前全无两样, 便接过装了午饭的小篮子,另一只手握住姚星潼的手, 大大方方地穿过街道城门,一路往西面群山的方向去。
这一带已经被排查过,没有山匪,也没有陷阱,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可能会有危险的话, 姚星潼不如担心顾栾趁着四下无人对她耍流氓。
姚星潼被牵着手,脸红到耳根。身为“相公”她又不好意思像小媳妇儿那样缩在顾栾身后, 只得硬着头皮挺直腰杆,咬着唇接受来自全城人民的热情注视。
刚一脱离人们的视线, 姚星潼长长舒了一口气,拿冰凉的手背贴上热腾腾的脸蛋。
他们找了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 开始爬山。
这座山离南岭城最近, 阳坡山脚下稀稀拉拉坐落着几处小村庄。因为过了早饭时间,看不到炊烟袅袅, 只有几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冠大公鸡喔喔巡视。
有一只发现来了两位陌生人, 偏头用乌亮的小眼睛看了会儿, 觉得这两只人类长着一张不会做铁锅炖鸡的脸, 放心大胆地跟着他们走了一小段, 听到家里母鸡咯咯的抱窝声才扑腾着翅膀飞回。
“这鸡还挺顾家,长得也光鲜亮丽的。”姚星潼评价。
“是的,看他飞的这么好看,鸡肉一定很好吃。”顾栾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