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府城外,山谷中有一座白云庵。
当初崇祯皇帝在南京城打压东林党,杀了钱谦益,逼得东林党星流云散。柳如是和李香君逃离南京城,来到了嘉兴府。
嘉兴府是柳如是的家乡,皇帝下旨命她带发修行,她便与李香君隐居在白云庵中,不问世事。
李香君自从失去侯方域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日渐消沉。无论是参禅打坐,还是游山玩水,都无法排解她心中的苦闷和抑郁。
这些日子以来,李香君愈发消瘦萎靡,形销骨立,病恹恹的,平添几分病态的美艳。
“妹妹,你还是这般愁思郁积,身体如何承受得住?”柳如是打坐完毕,前来看望李香君。
李香君歪坐在窗前,看着雨水从房檐滴落,有气无力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柳如是皱了皱眉头,道:“好妹子,你又说这种沮丧的话了。你如此多愁善感,我不是让你不要读诗了吗?没来由寻愁觅恨伤春悲秋,长此以往如何是好?枯坐无聊,你帮我整理经卷去。”
说着,握着李香君的手臂,拉着她步入禅堂内。
两人一边整理着经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渐渐说起了最近嘉兴府的局势来。
柳如是道:“郑家出了很大的变故,府城里的郑老爷子跟我说了,郑芝龙投降了满清,但似乎是中了范文程的歹毒计策,实属无奈。”
“说起来啊,钱尚书曾经是郑芝龙儿子郑森的老师,我跟郑家有些渊源。郑芝龙如此一个精明人,怎么犯了糊涂?这般闹将起来,只怕郑家大祸临头,甚至有一朝覆灭的危险!”
“咱们那个皇帝陛下,能放过郑家吗?哎,我看一场兵戈之乱在所难免,这个世道还要混乱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哪?”
李香君扔掉手中的经书,忿忿不平道:“姐姐,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崇祯,我恨死他了!”
柳如是道:“咱们两个同病相怜,你的情郎侯公子死在崇祯手里,我的夫君钱尚书也死在崇祯手里,按理说,我也应该跟妹妹一样恨透了崇祯。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的恨意越来越淡薄,有时候甚至还觉得他有些治国理政的举措挺好的!”
李香君直勾勾看着柳如是,讶异道:“姐姐,杀夫之仇怎么能淡薄遗忘?”
“可我……可我就是恨不起他来……”柳如是苦笑道。
正说着,一个小尼姑走到禅堂外,禀告道:“两位师姐,那个朱由崧又来了!”
“不许他进来,关上山门!”李香君叫道。
话音刚落,却听得朱由崧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者皆是客,为何狠心拒之门外?”
李香君紧蹙眉头,柳如是笑了笑,迎到院子里,道:“朱千户,你又来了!香君在禅堂里,你进去吧,我去给你烧茶。”
原来任七奉旨来嘉兴府推行新政,新政上有一条规定,寺庙、道观的土地也需要重新丈量登记在册,并征收赋税。
任七当初跟朱由崧分了工,让朱由崧负责嘉兴全府的寺庙。朱由崧带着人来白云庵推行新政,偶然见到了李香君,一下子就动了心。
打那以后,只要有了空闲时间,朱由崧就往白云庵跑,完完全全坠入了情网。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香君心中还对侯方域念念不忘,又因为朱由崧与崇祯皇帝的关系,从来不给朱由崧好脸色。
朱由崧今天照例作了一番打扮,头发用网巾系束住,发髻高高挽起,巾口旁有黄金圈,熠熠生辉。身穿玉色布绢制作的宽袖襕衫,沿有黑边,系着黑色软巾垂带。
襕衫一般是士子们的服饰,朱由崧知道李香君喜欢文人雅士,故而做这般打扮。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折扇,腰间环佩叮当,仿佛又恢复了当年福王世子的风采。
“香君,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吧?”朱由崧笑盈盈走进禅堂。
李香君头也不抬,好半晌道:“你不在城里忙你的公务,跑到庙里作甚?海盗正在攻打嘉兴府,你怎么像个没事人一样?”
朱由崧道:“任大人带兵去了平湖,已经把郑芝豹揍回海里去了。我负责守卫府城,其实海盗哪有本事打到这里来,就算他们来了,在我手里也讨不了便宜。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没人敢来造次!”
“你尽管说大话吧!”李香君冷笑。
朱由崧一点也不恼,笑嘻嘻坐下去,拿出一个精美的布囊,道:“我捉了些萤火虫放在布囊里,你晚上挂在床头,萤火虫发光煞是好看,给你解一解闷。”
李香君道:“我不稀罕!我把你的布囊撕得粉碎,夜晚的枕头都是眼泪。”
她又无病呻吟了,可朱由崧就喜欢这种哀哀怨怨的调调,听得心头一片痴迷。
他也悲悲戚戚道:“香君,你有什么苦恼,跟我说一说吧。你知道的,我那么在乎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李香君叹道:“说出口的伤痛都已平复,而绝口不提的才触及心底。我的哀伤,你是不懂的!”
“我可以试着理解你,慢慢的就会懂了。香君,我真的喜欢你!”
“哎,喜欢一个人时,吸进去那么多勇气,最后呼出来的都是叹息。你又何苦呢?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朱由崧呆了,眼里噙着泪水。在他看来,李香君就是最伟大的诗人,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有哲理,那么叫人心碎!
柳如是端着茶盘走到门口,听到他们的对话,情不自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想这两个人怕不是有病,能不能好好说话?
傍晚时分,朱由崧告辞。
走出庙门来,他喃喃自语道:“今天不错,香君跟我说了好多话,有进步!香君太有才情了,她忧郁的眼神,哀婉幽微的话语,都让人着迷!”
如此想着,朱由崧突然有些伤感,他被李香君的抑郁症传染了,很有诗人气质道:“人,要么孤独,要么庸俗;而我,既孤独,又庸俗。”
……
当朱由崧离开白云庵没有多长时间,夜幕刚刚铺展开来,一道灰色的人影闪进了庵中。
柳如是卧房内,门窗紧闭,她声音压得很低,问道:“郑老爷子,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吗?”
方才进入白云庵的灰色人影便是嘉兴府城中的郑老爷子,他脸庞藏在斗篷中,道:“我这里没有任何问题,倒是你这一边有把握吗?”
“放心,朱由崧那小子被李香君迷得神魂颠倒,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如此就好,按计划行事吧。”郑老爷子道。
“等一下,我在想需不需要事先跟香君打个招呼?其实李香君非常痛恨崇祯,咱们没有必要瞒着她,话说开了,我相信她愿意听从安排的。如果不事先说清楚,我担心香君受惊过度出现意外……“
郑老爷子急忙摆手,加重了语气:“不,绝不能告诉李香君!首先,做戏要做得逼真,李香君瞒在鼓里,她才会表现得完美无暇,不至于引起朱由崧的怀疑;其次,还是那一句话,你不能暴露。”
“对了,你伪装得怎么样?”
柳如是道:“这些时日来,我不断在李香君面前提起崇祯,她咒骂崇祯,我就反着来,表现出自己淡忘了仇恨,看破了红尘,想必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好,明天晚上动手吧!”郑老爷子说完,悄无声息离开了白云庵。
第二天夜晚亥时,白云庵里突然闯进来一伙蒙面强盗,杀了几个小尼姑,抢走了不少钱财,并掳走了柳如是和李香君,一把火烧了白云庵。
火光腾空,浓烟滚滚。强盗们猖狂地笑着,骑马飞奔,嘴里说着许多污言秽语。
李香君吓得半死,柳如是则喊道:“好汉们,放过我们吧!”
“休想,老子们要把你们两个小娇娘带回山寨去当压寨夫人!尼姑有什么好当的?跟着大爷们风流快活,那才带劲!”
柳如是道:“只求好汉们放了我的妹妹,奴家便心甘情愿从了你们,绝无半点怨言!”
“聒噪!”一个强盗恶狠狠扇了柳如是一巴掌,打得她鼻子里涌出血来。
“姐姐……”李香君大哭。
行到一条大道旁,柳如是突然从马背上翻滚下去。前方有一个村寨,她拼了命地跑过去,嘴里叫道:“救命啊,救命啊,强盗来啦!”
村庄里亮起了不少灯火,狗狂吠起来,还有人们的叫嚷声也响起了。
“小娘皮,老子杀了你!”一个强盗怒骂。
又有一个强盗高声道:“不好,惊动村里的人了,咱们快撤!”
就此扔下柳如是不管,强盗们劫持着李香君一溜烟跑远了,身影消融在茫茫夜色之中。
柳如是跌跌撞撞跑进村里,迎面见到几个男人手握锄头镰刀在村口探头探脑,她连滚带爬奔过去,哭道:“救命,救命啊……我妹妹被强盗抢走了,求你们救一救她,我给你们磕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