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赵睿之说完话,明鸾也没有回神。
她依旧沉浸在那笛声之中,而整个人的情绪也如同潮水,波澜不能消除。
终于回神,低头刚要下来,赵睿之却又紧紧的握了她一下:“小鸟儿,你要怎么样才能开心些?”
“难道要让哥哥送你走吗?”
明鸾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想开口,却不妨眼泪先流了出来。
她动了动唇,哑着嗓子说了一个:“不。”
赵睿之胸腔震动很厉害的松了一口气,然而心情却没有好。
他知道她在这种时候不会说谎,说不想走就是真不想走,可是,她的心情不好也是真的。
明鸾不习惯这样俯视他,就说:“我下来吧。”
赵睿之点头,后退一步,扶着她下了石凳。
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刚才崩得太离谱,试图往回找补:“就是突然悲春伤秋。”
赵睿之没有反驳她,只是低头从怀里拿出一条用红线编成的手链:“你看,这是我跟人学着编的,第一次做这样的,没想到还不难看。”
说着低头右腿往后退了一步,慢慢的单膝跪在她面前,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本来准备了一句“亏得你手腕细,要是跟腿一样粗,岂不是要累死哥哥”的话,但此刻实在是讲不出来。
心中也有些难过,不知道情绪从哪里来的。
只是缓缓的将那条红手链套进她的手腕。
他既然计划过了,尺寸大小自然是极为合适的。
慢慢的穿过,系紧,两头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珍珠在空中荡了荡。
她的手腕很白,青色的血管此刻在阳光下格外的明显。
他仰起头:“你看,大小正合适。”
明明是一个生来注定的天之骄子,此刻却用最温柔甚至卑微的语气跟她说话。
他脸上一点异色都没有,就像跪着的人不是他一样。
明鸾只觉得鼻子发酸。
眼泪情不自禁的又流出来。
她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无法快乐起来了。
甚至连面向死亡的时候都带了一些轻松似的,可是除了她的每一个人都那么的努力,都那么的认真。
她是舍不得这凡尘世间。
本以为自己来过,留下点念想给世间,没想到这世间也有人同样的想留下她啊。
她死死的咬着牙关,不想哭,就是沉闷的、从胸腔里头传出来的东西拼命的往上挤压,终于,压垮了她要强的体面跟尊严,叫她哭了起来,顾不得难看,顾不得是不是涕泪横飞。
赵睿之眼中带着泪,眼眶通红。
他们同样是走在一条路上的人,既然选择了那条路,就没有后退的机会了。
他没有叫她不哭,只是用拇指将她流出来的泪擦掉,后来那眼泪太汹涌,实在擦了也擦不干,他便站起来,将她抱在怀里,让她搂着他的腰大声的哭。
他反复的做着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复,轻声细语的安抚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如果不能跟我说,你还要跟谁说呢,是不是?”
荣华富贵也好,万里河山也好,只要你开心起来,拱手送你面前又何妨呢?
明鸾希望自己哭得不要太难看,但她自己知道,真的是哭得太丑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紧紧的抓住他的衣襟:“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直到此刻,赵睿之才抓住了她情绪里头的那条透明的、带着绝望的线。
他恍然大悟的同时,又痛彻心扉。
这孩子啊,她从那最初的相见,就没有一丝的安全感啊!
她学着别人掩饰,却是越掩饰越压抑,越压抑越害怕。
赵睿之后悔的想对过去的自己捅刀子。
她跟着西隐先生读经史,却是越读越彷徨了。
这样通透到明心见性的一个人啊!
他抱着她的肩膀,后来又半握着她的脸颊,将她仍旧源源不断的泪抹去,声音低到沙哑:“不要怕,明鸾,哥哥永远陪着你。”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叫我哥哥吗?”
“我那时候好糊涂。不过后来又返回头去想,其实我是有点高兴的,也很欢喜。”
“你像一缕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本来我那么浑噩,就是现在,直到现在,其实我也不是个多么努力多么上进的人。”
“你看看我,我那么普通,我又何德何能呢?”
“只是啊,这条路,不管是乐意还是不乐意,走在了这条路上,都是只能往前了。”
“不要怕。”
他挤出一个很狼狈的笑,捧着她的脸问她:“怕什么?”
明鸾哭得几乎要委顿在地。
怕什么?
她本是世间啊,极为普通的一个灵魂。
她见识过盛世繁华,百姓安居的样子。
她想念那歌舞升平,想念那车水马龙,想念那梦中再难回去的家乡……
那是她的情之所系,心之所向,神之所往。
是灵魂得到抚慰的地方啊。
赵睿之被她哭得几乎要心碎,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如果可以将她哄好,那纵然将他身上的翎羽拔下来送她又何妨?
“是不是不喜欢打仗?我可以回去后跟母亲去商议——”
明鸾摇了摇头,伸手挡住他的嘴,不叫他继续说下去,
哪一副盛世画卷不是以戈为笔,染血作墨才画出来的呢?
她明明知道的,只是自己走不出那圈子。
“是我自己的问题。”
赵睿之见她肯说话了,连忙手忙脚乱的将帕子拿出来给她擦脸。
明鸾刚才哭得那么狼狈,涕泪交加的,若是换了往常,早被他嘲笑一顿了,可是今日的他却格外的温柔,真的像一个充满了柔情的哥哥,对她无尽的包容,一丝厌烦也没有。
亭子里头本来备了酒水点心的,他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是女儿红,喝一点尝尝。”
明鸾点了点头,接过来,小口的抿着。
酒的度数不高,有一点点的米香藏匿其中,很快一杯尽了,她自己又倒了一杯,后头干脆自斟自饮,把一壶酒都干掉了。
身上的力气哭干了,石凳支撑不了她,赵睿之便将她放到亭子的横座上,叫她靠着廊柱。
他则拿出一支玉笛,慢慢的吹了起来。
明鸾听着笛子的声音,觉得这笛子声比刚才的那个好多了,仿佛在她身上拴了一根线,然后提着她远渡重洋,过了三山五岳。
不知何时笛子声低了下去,她一直以来的那些压抑的情绪也不见了,整个人都恢复到了一种难得的平静状态。
然后她听见赵睿之在叫她:“明鸾。”
他很少这样叫她。
此刻声音却极为温柔。
他慢慢的向她靠近,温热的手贴在她的腰背上,缓缓的抚弄着。
明鸾觉得心口有点发痒。
她脖子上慢慢的沁出一层薄汗,脸上泛起一层粉色。
两个人不知何时滚在了地上,宽大又柔软的披风隔绝了石板上的凉意,她的耳珠像两颗熟透的小果子,被他随意的揉捏着。
赵睿之以为她会不乐意,觉得他是个禽兽,但她只是失神的看着他,像很久以前的那次交付一样,她选择了他,并且用行动向他表白。
赵睿之在距离她的嘴唇一指的地方停住,她主动凑过来吻他的嘴唇。
明明喝过了酒,然而她的味道仍旧很干净,像雨后的林木,像风吹拂过的山水,那么软,那么的好。
最后她说“我爱你”的时候,赵睿之几乎以为自己是喝多了幻听。
事实上,他只饮了最初的一杯。
两个人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李先成等在半路上,见了他们躬身行了个礼。
赵睿之点了点头,扶着明鸾上了马车:“回府。”
明鸾在马车里头睡着了。
赵睿之觉得,她闭着眼睛,不施脂粉的一张脸,已经是世间最美的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