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奕和的级别是正三品一省布政,他的年俸是一千两百石加上五百两银子,加上他作为四川的左布政使,每年可以从四川当省领取一笔补助银,大约也有三百两左右。
如此加算下来,倒也是颇为客观的。
八百两银子、一千两百石粮食,一家高堂两人、妻妾七人、九个子女,加上邝奕和本人就是十九张嘴。
养不活吗?
很显然不是的,但是参看时下四川的物价来看,能吃饱、能吃好,但要说及生活质量,那显然是不可能有多高的。
所以邝奕和方才才会自嘲自己‘私德有亏’,年轻时好色娶了几房偏妾,弄得现在日子拮据,过的不差,但也谈不上一个好字。
“退耕之后,四川诞生了大量的动迁户,这些动迁户中,寻常百姓家占了九成以上,他们对于成都城内的物价上涨影响其实并不大。”
邝奕和不在自己生活拮据上多谈,而是以另一种视角来讲述问题:“但还有一成左右的数量,是握有大量田产的地主。
这些地主多为县乡两级,以宗族姓氏的族长、宗老等族内身份担任村长,或是多年来在各府担任府一级粮长身份,他们少的持有三五百亩土地,多的持有上千亩到一万亩不等。
这群人之前靠产粮卖粮为活,随着粮价的下行,收入也一直不算多么客观,而这次退耕,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了家私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巨富。
在成都城里,那是见什么买什么,本官听说,有一个贾姓的地主,一天买回家的水果、糕点都要几大车才能装的完,都多到吃不完拿来喂养家里的小猫小狗。
其他食品亦是居高不下、鸡鸭鱼肉蛋糖奶等食用物资,就被这么群因退耕而暴富的群体生生吃成了天价。
本官今日家中所用的茶叶,退耕前二两银子一斤,眼下,十八两银子!”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被邝奕和口中的数字吓了一跳。
“更别提孩子大了要学习,本官还得给他们找老师、请家塾。”
说起这事来,邝奕和就叹了口气。
“成都有学堂,但朝廷明文谕令,五品以上官员的孩子禁止入学,要把名额让给无法获取知识、无有办法获取学习途径的寻常百姓和基层官吏子女,本官不能带头违反这个规矩,所以这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如此看来,以邝奕和的俸禄来供养全家老小的吃喝,孩子的上学,确实也就勉强能喝个这般茶水了。
“藩台廉洁奉公,实为我辈之楷模啊。”
大家都当是邝奕和在哭穷、哭惨,换取一个好听官声,所以都纷纷开口送上好话。
不过邝奕和却摇了摇头,而是如此说道:“本官不是在为自己的脸上贴金粉玉,说与同工听,更不是打算借诸位的嘴,来宣扬本官有多廉洁、多清贫。
而是本官用自己的切身生活,想让诸位反思一下,四川眼下物价飞涨该如何控制和引导,也希望诸位能多把时间用到考虑平抑物价的上面,而不是助推物价的飞涨。”
这话说的大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也都心里清楚,邝奕和最后那句‘助推物价飞涨’的矛头是在指向哪里。
成都的物价上涨,跟他们这群在座的官僚也不是并无关系。
可能他们的俸禄,不足以让他们在物价飞涨的当下花天酒地,但他们吃吃买买,怎么可能走自己的腰包?
不花公款还叫哪门子官啊。
只要能找个合适的借口把钱走掉公账,那谁花起钱来还心疼?
不能在家吃,就下饭馆,去省府衙门的大食堂,想吃想喝的,没有不给买、买不到的道理。
皇帝不差饿兵可是老话,当今建文那也不可能又让马儿跑,还不愿给马儿吃草,官吏在办公期间吃饭的钱,总没有让官员自己出的道理。
“大家伙应该庆幸,在几个月前,中央下拨了上千万石粮食入川,这才保证了我四川全省粮价,迄今没有发生任何上涨,不然粮价飞升,那才是真的一省糜烂。”
话让邝奕和说道这个份上,大家伙心里俱都叹了口气。
本以为是过年时节,一群人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畅谈一下雪月风花的雅事,谁能曾想,还是聊工作、谈政务。
官员就不能有点私生活了吗?
邝奕和这样的一把手,也太没有素质了吧。
“藩台的话,我本人是深以为然的。”
这个时候,成都知府钱安平开口接了话茬,顺着邝奕和方才提到的物价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不知道诸位最近有没有留意成都城内的酒价问题。”
左参政提了一嘴:“略有耳闻,酒价先高后低,短短几个月,成都冒出了许多家大大小小的酒坊。”
“这个事我倒是比较理解,跟诸位同僚讲一下。”
钱安平笑道:“在成都城外有一个李家村,这个村在退耕之后,没有说全村入城讨活生计,做了什么呢。
他们全村集资,就在他们村址的地方搞了一个大型的酿酒坊,就是前段时间特别火爆的那款剑南春。
正巧赶上了酒价暴涨,赚了不少钱。
这下可好,其他的退耕户一看酿酒可以赚钱,就纷纷一拥而上,大搞酿酒业,导致咱们成都的酒水价格先高而后低。”
四川主抓商业的主官这时候听明白了,便紧随其后的说道。
“钱知府这话的意思是,成都眼下物价高涨的原因,是因为百姓们只消耗而不生产,只要生产达到,那么物价自然就会降下来。”
“没错。”
钱安平点头,而后又道:“还有一点,那就是百姓原本都是农民,他们没有文化只懂种地,即使退了耕,手里攥了钱,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利用。
时下成都,所有的物价都在涨,为什么没人去做?
就是因为缺乏带头者,百姓喜盲从之势,看人家酿了酒赚钱,就都去酿酒,却没人去看到,现在培植果树也能赚钱、养殖鸡鸭也能赚钱、学门手艺,做个糕点坊、成衣坊,这些都能赚到钱。
如此一来,可不就致使物价飞涨了吗。
陛下留有圣言著书,写过,百姓之愚昧非真愚昧,而因其缺少接受失败的勇气和承受失败后对生活带来风险的能力。
所以百姓往往喜欢看别人先赚到钱,才会去一拥而上的做同样的事,少部分胆子大的做了第一个,陛下谕此群体或个体为‘第一个吃螃蟹者’,就发了财。
成都府、四川布政使司,是四川的政事机构,在座诸位与本官、与藩台才是百姓的领导者,而绝非那些商人。
咱们既然知道了物价上涨是因为只有消耗没有生产,那为什么,咱们不引导百姓去生产呢?哪些物资在涨或紧缺,咱们就引导百姓去生产什么物资,宽泛性的看待问题,针对性的解决问题。”
一堂话满堂彩。
钱安平的看点、看法让所有人都对其刮目相看,连邝奕和也频频点头,没曾想这钱安平现在搞经济的水平也不低。
“但要是,不赚钱怎么办?”
有人胆小提出了质疑:“百姓家私有限,倘使从事了某项生产,但其生产过程中存在了风险,导致产出不合人意、不合市场,从而使得无法售卖,岂不是连生活都难以维系了吗?”
“由衙门出面采买或给予补贴政策,鼓励民间自营业发展,推动退耕户迅速转产。”
钱安平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或者,由衙门出专项资金,咱们来从事生产,只要咱们赚到了钱,百姓观之,必蜂拥而至,家庭作坊也好,类似李家村那般的集群作坊也罢,都要让百姓有门生计可做。
另外,之前工部派了专员组成的自贡盐井督办司,这几个月来一直大量募集人手在清障自贡盐井周遭的外在困难,眼下进展迅速,想必今年扩产之事就会提上日程,盐的问题咱们不操心,余下的生活物资,调料、作料包括葱姜蒜辣等物,都可以去生产、种植。
如此一来,不消三年,四川实现自给自足,部分无有产出之物可由外省支持,但咱们多生产出来的,也可以向外省兜卖,循环往复,这物价不就下来了?
百姓各有生计收成,物价又低,实现陛下所想看到的,吃饱穿暖、食之有味、生活稳定且舒适的繁荣景象,还困难吗?”
钱安平口中关于朱允炆的这番话,还是年关前刊登在邸报上,关于各省民生的发展和建设,朱允炆与内阁拟定后提出的几个等级指标。
最基础当然就是吃饱穿暖这一层。
不饿着、不冻着。
这一点最容易实现,有印度、暹罗、交趾在,大明的百姓,包括西南、西北,饿死是不会存在的,除非把嘴缝上打死不吃那没辙。
第二层,是食之有味,穿之有衣。
盐油酱醋、葱姜蒜辣等调味作料的价格平民化、低廉化。
大油、大荤、大辣等具备突出特点而产生的名菜不再是专供于权贵阶层的奢侈菜品,而是百姓自己都能在家烹制的美味佳肴。
穿之有衣,就是百姓能够根据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甚至是不同的场合,穿自己想穿的衣服,款式不同、材质不同。不能再出现云南、陕甘等地一家几口穿一件衣服,谁出门,其他人就在家光屁股的事情。
这一层次实现的,暂时只有泉州、杭州等寥寥几个府。
第三层,生活稳定且舒适。
简单介绍两个字‘小康’。
低生活成本,舒适的物质生活环境,百姓脱离原始的耕种体系,通过其他生产方式获取钱财,购买生活所需的一应物质,不仅能实现第二点,还能每年有所结存。
这就叫稳定且舒适,这一层次,全大明还没有实现的省府。
第四层,则是精神生活丰富。
这一点,在朱允炆看来,也属于第三层次,因为是属于第三层的衍生领域,是跟第三层并蒂相连的。
生理上的生活质量已经稳定后,百姓们都开始有了文化水平,高低不提,但其已经不满足只是吃得好、穿的好了,没事也喜欢评价一下国策,骂骂朱允炆这个皇帝这不好、那不好。
反正只要在百姓眼里,没有比他们更有水平的,就算是精神生活入了门槛。
然后,就是闲暇之余,听听说书、戏曲词牌,偶尔逛个青楼,不是粗显的只做那些生理运动,而是开始寻求心理慰藉,找个能诉说平素生活中不如意的地方,或是那句玩笑般的网抑云时间,喜欢无病呻吟,说两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之类丧气满满的自我否定。
然后戾气从生的喷天喷地,就算是实现精神生活的丰富化了。
因为精神生活本身就不全然是正能量。
负能量、戾气和其他一些不可直视的狭隘都属于人性精神中本就存在的,这些负面情绪跟正面情绪不分高低贵贱。
人毕竟不是设定好的程序。
当百姓们开始追求精神生活丰富的时候,就算是到了顶,社会的层级暂时也没有更高水平的进步空间。
生理、心理之后,还有什么好追求和进步的呢?
可能也就剩下所谓的探索未知星空了,捧着个天文望远镜看星星,惦记着除了地球外还有没有其他生命体的存在。
代表人物耳熟能详的孙连城同志。
这四个层级的认知和评定,不仅被解缙及时录入到《建文思想》等著作中,也发表在了邸报这份内刊上晓谕诸省主官,此时钱安平便就有样学样的搬了出来,并在邝奕和的府上提出。
“眼下我四川百姓,吃饱穿暖那是肯定没有压力的,吃,粮价便宜甚至是低贱,穿,咱们有自己的蜀绣品牌,只是没有量产化,这就可以针对性的解决,第一层咱们达到了,目标也就剩下第二层了。
退耕带来了几十万脱产户,这就是咱们的优势,是实现第二层目标的生力军,组织好他们,领导好他们,实现第二层的目标,窃以为是不难实现的。
等物价平抑下来,甚至回落到比建文十二年退耕前更低才对,那时候,咱们这第二层也就达到了。”
钱安平口气不大,没敢好高骛远的提出如何实现第三层,但仅以第二层来说,若能实现,四川就算是出色的完成了朱允炆的指示。
“大家都是做官的。”
这个时候,邝奕和发表了总结看法,如此说道:“陛下圣言刻石留书,为国朝官民之训诫,多次说及为官者应秉持惜民、爱民之心。
要把如何让百姓生活质量提高作为衡定为官者政绩之唯一标准。
本官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也不敢妄言比在座诸位多有水平,本官只心心念念一件事,四川这次退耕,几十万百姓无有生计门路,咱们不能坐视不理。
四川不仅不能乱,还要趁此机会,迅速带领百姓实现陛下的退耕转产指示,让百姓生活中的各项所需物资物价迅速稳定下来,还望诸位,鼎力相持。”
眼瞅邝奕和起身拱手,所有人都惊起离座,纷纷作揖回应。
“藩台言重,下官等自当竭尽全力相助。”
生活拮据对一个官员来说不丢人,起码邝奕和的精神是富有的。
他不算是一个圣人,起码他私德有亏,纳了六房偏妾,好色二字那是不可否认的。
不过食色性也,大明也没有一夫一妻制,只要你养得起,不是利用权力霸凌强占,那你娶多少,也不算什么政治错误。
“话不多说,诸位移步,咱们吃饭。”
邝奕和引着一帮人落席就坐,举起杯子的说道。
“还望诸位以本官为戒,不然这三妻四妾看似花团锦簇,个中滋味甜苦,不可与外人道也。”
众皆大笑,举杯尽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