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谢昭想,裴邵南说的这个道理,只怕他这辈子都悟不明白了。
张如晦终于汇报完了今年各地的赋税事宜,回到了队列当中。
谢昭的面庞已经被门口灌入的冷风吹得僵硬,没了半分知觉。原以为今日的早朝终于要结束了,谢昭刚想松了口气,却见秦厚德并没有说退朝,反而说起了别的事情。
谢昭抬起头,心中莫名其妙有了不好的预感。
秦厚德端坐上方,语气沉沉:昨日下午,京城来了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能被秦厚德称为远道而来的贵客的能有谁?
官员们一惊,心中都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顺着秦厚德的视线,所有人都捏着笏板,转过头朝大殿入口看去。
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沉闷而有节奏。
万众瞩目中,身穿玄色衣裳的英俊男人从门外大步走入殿中。面对着那么多人的目光,他半点不惧,大大方方地朝上方的秦厚德拱了拱手,一张笑脸教人初见便能生出三分好感。
男人唇上的小撇小胡子也跟着动了动,笑容可亲:北燕曾程见过圣上,见过各位大人。
北燕的人?
一听到北燕儿子,所有的大臣几乎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气势汹汹地望过去:这太平盛世的,北燕派人来干什么?是又要打仗还是怎么?他们才不怕这些北蛮子!
秦厚德问:曾大人千里迢迢赶来大峪,所为何事?
此话一出,殿中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紧紧看着曾程。
谢昭站在队列靠后的位置,只能看得见曾程的背影。他嘴唇紧抿,心中渐渐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异眼神,曾程半分没有慌乱。
微臣这回来北燕,自然是被委以重任。
他抬起头与上方的九五之尊对视,眼神幽深,唇边笑意却轻巧:三皇子在大峪已有十年之久,十年岁月漫长,陛下如今年岁渐长,也不想再忍受骨肉分离之痛。
原来是为了三皇子而来
官员们不自觉松了口气,缓过神来。
没有人注意到在听到三皇子三个字后猛然攥紧笏板神色恍然的谢昭。
殿下他要回去了?
谢昭愣愣地站在原地,面色苍白。
京城料峭的寒风从殿外吹入,他一动不动,觉得风灌进了领口和袖口,冻得人的血液都要凝固。
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就连朝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谢昭都没有知觉。等到出了大殿,从小太监手中重新接过鹤氅,谢昭对上何方和窦舜疑惑和担忧的眼神,才稍微回过神来。
谢大人不披上鹤氅吗?
何方看向被谢昭搭在手臂上的鹤氅,又看了看谢昭苍白的面色,迟疑道:您现在面色很不好看。
是吗。
谢昭勉强一笑,看向一旁的窦舜:窦大人,我身体突然有些不适,等会儿可能去不了御史台了。
他面色的确很不好看,窦舜痛快给他批了假:谢大人赶紧回去好好休养。
谢昭与窦舜何方两人出了宫廷,目送两人离开后,谢昭转身登上马车,冷声对车夫道:回学涯街。
只不过马车还未行驶,车厢的门便被人打开。
裴邵南坐在谢昭的对面,吩咐外头的车夫:改道去裴府。
谢昭皱起眉,看向裴邵南:我有要事要回学涯街解决,没空和你聚。
裴邵南问:去找三皇子?
谢昭不说一字。
他的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裴邵南眼神一点一点的冷下去。
看着垂眸不语的谢昭,他冷笑一声:谢昭,你不能去找他。
他把真相全都掰碎在谢昭眼前,逼谢昭睁开眼睛认清一切:谢昭,他不是那个可怜的没有半分存在感的人质皇子了谢昭,他现在是要回北燕的三皇子了。
你来裴府住吧。
见谢昭垂头不语,裴邵南顿了顿,自顾自地做决定:等会儿我会让人去学涯街替你收拾东西,顺便把秉文一同带回来。
谢昭猛地抬起头来:我就住学涯街,哪里都不去!
裴邵南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的叹了口气:谢昭,现在和他在一起,你会惹上一身腥的。
谢昭固执地看着他,面色苍白,声音也有些哑: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可我还是要回去,回去和他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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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发誓
车夫到底还是听了谢昭的话,驾着马车回到了学涯街。
谢昭起身要下马车,来到车厢口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的裴邵南一字一顿的话语:谢昭,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谢昭没有回头看他。
裴邵南坐在车厢中,仰头只能看到谢昭干净流畅的侧脸。他眼眸微垂,嘴唇微抿,神情漠然,乍一看去似乎有了几分傅陵的影子。
谢昭说: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声音轻却坚定: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说完这话,他径自下了马车,朝宅子里大步走去。寒风吹起了鹤氅,裴邵南无言看着谢昭离去的背影,忽的也觉出几分冬日的严寒了。
谢昭推开宅门的时候,恰巧遇到了要出门购置东西的秉文。
见到本该在御史台的谢昭突然回来,秉文惊呼出声:殿下怎么回来了?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吗?
谢昭嗯了一声,不与他多做解释,问:殿下现在在书房吗?
秉文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巧回答:我瞧着三皇子刚才好像的确往书房去了。他补充,齐阑好像也在。
谢昭得了这话,当即大步流星朝书房走去,只留下秉文在原地摸着后脑勺,兀自疑惑不解:公子好端端的怎么回来了?是有什么要事要与三皇子说吗?
虽然想不明白,不过想到自家公子和三皇子关系好,秉文也不怕两人吵起来。
思及此,秉文很快放下心,哼着曲子出门买东西去了。
谢昭来到书房前,刚要推门而入,就听到屋内传来了齐阑和傅陵的交谈声。等听到两人交谈的内容,他愣在原地,放在门上的手也不自觉垂落。
齐阑的声音有些埋怨,又有些不解:殿下,明明我们可以偷偷跟着曾大人回北燕的曾大人这样大张旗鼓地和大峪的人说您回北燕的事情,万一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谢昭眼神复杂:听齐阑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殿下早就与这曾程见过面了?
所以说,殿下或许早知道自己要回去了。
这样想,谢昭心中一时不是滋味。
不会有意外。
傅陵声音淡漠,更何况躲躲藏藏地回去,实在有损脸面。哪怕安然回到了北燕,也会被大峪的人戳着脊梁骨嘲笑一辈子。你希望我被大峪的人笑话吗?
您不是好面子的人。
齐阑长叹一声,笃定道:殿下,您是为了谢大人,才让曾大人这样做的吧。
谢昭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齐阑口中说出来,不自觉呼吸一窒。
他很快明白过来齐阑这么说的意思。
京城中谁人都知道他谢昭和三皇子走得近,若是三皇子不打招呼走了,谢昭少不得要被人说三道四,过分的话甚至还要被骂一声北燕派来的奸细。
只有像这样光明正大地离开,谢昭才不会受到一点波及。
屋内,面对齐阑的问题,傅陵报以沉默。
这沉默已是最明确的回复。
对傅陵来说,北燕并不是家。那只是给了他生命和姓名的地方,他对那里所有的爱恨嗔怒,全都停止在那个被送来大峪的冬日。
当然,他也不喜欢大峪。大峪的人虚伪又无聊,整日争权夺利,还会喊他北蛮子,粗鲁又无礼。他在京城待了十余年,也没对京城产生一点眷恋之情。
可是,这里有谢昭。那样好的谢昭。
只要谢昭无虞,怎样都可以。
齐阑品出他的答案,不由长叹一声。
傅陵和曾程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身为长随,能做的也只是跟着他们的决定走。
回北燕的事情说到此处就告一段落。
齐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和傅陵说了一声后,转身推门而出。
下一刻,他看见门外披着鹤氅神情复杂的谢昭,不由楞在原地。料想谢昭已经听到刚才的对话,齐阑神色微变:谢大人回来了?
谢昭?
傅陵听到这话,不由心中一跳,也跟着起了身。
当看到谢昭苍白着脸站在门外,傅陵很快猜到他是下了朝就回来的。既然如此,那谢昭肯定是知道他要回北燕的事情了。
齐阑看看谢昭,又看看傅陵,嘴唇嗫嚅几下,到底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朝谢昭颔首致意,继而离开书房,把空间让给两人。
这个时候,他还是识相一点,让殿下和谢大人两个人好好说说话吧。
谢昭走进屋内,站在傅陵面前。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些寒气,整个人如霜似雪,教傅陵看得心中一沉。
原以为面对的会是谢昭的责问,可是出乎意料的,谢昭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却眼眸弯起,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我回来得急,忘记买糖炒栗子回来了。
他脱下鹤氅,坐在了塌上,忽的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我还没和殿下说我要带的好东西是糖炒栗子呢。
谢昭竟然表现得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傅陵也跟着坐在塌上,心情愈发沉重:谢昭越表现得和个没事人一样,他越觉得谢昭这是真的有事。
既然谢昭不说,傅陵只能自己开口。
他静静看着谢昭,问道:谢昭,你是不是知道我要回北燕的事情了?
他提了。
嗯,早朝时听到了。
谢昭声音有些干涩。刚才尽力伪装的平静面容终于还是有了裂缝,他移开眼,不敢与傅陵对视,怕泄露出自己眼底的真实情绪。
谢昭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要露出一个轻松真诚的笑。显而易见他失败了。
恭喜殿下要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谢昭低着头:真好啊,殿下这么多年没回去了,这回应该很开心吧可以住更大的屋子,有更多的仆人,每日珍馐佳肴,也有了施展自己才华的空间。
他终于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了,不用在大峪看人脸色,屈居在这一隅之地。
多好啊。
理智上来看,谢昭觉得自己该替殿下开心,可是情感上来看,一想到殿下就要回到北燕,两人身处两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谢昭便觉得自己怎么都笑不出来。
不用恭喜。
见谢昭笑容勉强闷闷不乐,傅陵蹙眉,淡声道:没什么好喜的。
谢昭嘟囔:都回去当皇子了,这还没什么好喜的。
傅陵没有遮遮掩掩,谢昭实在没忍住,还是说出心里的担忧: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
会相见的。
见谢昭有些委屈的模样,傅陵一时觉得又心疼又好笑,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满足。他看着谢昭,笃定道:谢昭,我会来见你的。
谢昭叹了口气,没他这么乐观:到时候怎么见啊,您可是皇子,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来京城。
没关系。傅陵说:我会想办法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尝试地握住了谢昭的手。可是等触及谢昭的手背,傅陵才发现他皮肤的温度要比谢昭低许多。
傅陵愣了愣,想起谢昭怕冷,刚抬起手,下一刻却被谢昭察觉意图,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感受到手心处传来的温暖,傅陵唇角上扬,眼中浮现出笑意,语气认真到有些执拗:谢昭,我对你许下的诺言,我不会食言的。
他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几乎冲散了谢昭一早所有的郁气。
谢昭握紧他的手,又恢复了平时的嬉皮笑脸,和他紧挨在一起,语气再次轻快起来:殿下对我许下的诺言可多了。
他一个个掰扯给傅陵听:在茶馆的时候,殿下答应我要和我回江南;河神节的时候,殿下答应我以后还要陪我看表演;哦,对了。
谢昭笑眯眯地看向傅陵,他偷偷使坏,指尖在傅陵掌心轻轻一挠:殿下刚才还说要来见我!这个诺言最重要哪怕前面的都没实现,这个也要实现。
掌心有些痒。
心也有些痒。
傅陵轻笑出声,握住他作乱的手,眼眸温柔:一定可以实现的。
谢昭觉得自己可真是好哄。他走进书房不过半个时辰,原先低落郁闷的心情就一扫而空。两人还没有分别,他已经开始期待起重逢的那一日。
他近乎盲目地信任着傅陵,哪怕知道未来险阻,可有了他的保证,又觉得一切都不是不可战胜。
可惜谢昭的好心情在第二日荡然无存。
在劝人这件事上,裴邵南走了,这回来了个气势汹汹的廖青风。身穿绯色衣袍的金吾卫直接大咧咧地冲进了御史台,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谢昭从御史台里劫了出来。
碍于他腰上那把漆黑的佩刀,御史台里的其他人愣是没敢上前拦人。于是众目睽睽下,谢昭只能在其他人爱莫能助的目光中,无奈地和廖青风走了。
廖青风拽着谢昭的胳膊,一直把人拉到一处空地才松开手。
打量周围,见四周无人,廖青风也不与谢昭兜圈子,狠狠瞪了一眼谢昭,直接道:你快点从三皇子那里搬出来,去我那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