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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章 律法与人情(一)
    瑞明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又到了早朝之时,张君武照例一早便到了太极殿,于诸般臣工们见礼一毕,也自无太多的寒暄之言,开宗明义地便将马周所上的两桩条陈公布了出来,个中祭祀太庙以及天地一事,朝臣们几无异议,一致通过了此事,拟定了每年清明为祭祀之日,具体规模则按当年之情形而定,至于科举向寒门士子有所倾斜一事上,则激起了激烈的争辩,反对者与赞成者几乎各占一半,彼此各不相让,从辰时一直争执到了午时已过,兀自没法达成共识。
    反对者的理由五花八门,然则说到能成立的也就只有三条:一是无论寒门士子还是门阀世家子弟,都是学子,既如此,在取士上自是须得公允,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便是这么个道理;其二,存在就是合理,门阀自秦汉以来便已形成,民间早已约定成俗,朝堂强行贬抑,恐伤社稷根基;其三,朝廷积蓄虽略见丰盈,然底子尚薄,若要为秀才以上有功名者发禄米,却恐朝政有入不敷出之虞。
    赞成者的理由也有许多,可能说得通的,同样也就三条:一是寒门士子于先天上较之门阀子弟便偏弱,同样水平的情况下,寒门士子所付出的努力远比门阀子弟来得多,足可见同等水平之士子在能力上应是寒门士子占优,取士时稍稍偏向寒门士子似无不可之说;其二,自古以来,门阀子弟中虽不凡出类拔萃者,也自不凡王佐之才,然,更多的则是依仗门第,欺行霸市,扰乱官场秩序,于社稷永固的角度来看,门阀体系弊远大于其利,不加以平抑,后患无穷;其三,为秀才以上者发禄米乃是劝学之善政,纵使再难也须得坚持下去,以为社稷之根本。
    从本心来说,张君武自然是倾向于压制门阀子弟的,只是这话他却是不能直接说将出来,毕竟朝堂中出身门阀的世家子弟实在太多了些,正因为此,就算再想,他也不能当庭表态,眼瞅着天时已晚,也就只能无奈地制止了朝臣们的争议,言称此事待得政事堂议过之后再行探讨。
    “启奏陛下,微臣有本要上。”
    议了一上午的事,到了底儿却还是悬而未决,张君武的心情自是好不到哪去,搁置了争议之后,本就打算就此起身退朝了,却不曾想站起的动作方才作到半截,文官队尾处突然出了名身着红袍的青年官员,朗声自称要上本章。
    “哦?山实(杜楚客的字)有本只管奏来,朕听着便是了。”
    这一见冒出来的人是新任监察御史杜楚客,张君武尽管又饿又疲,却还是强自忍了下来,坐回了龙床上,很是和煦地准了其之所请。
    “微臣有本要弹劾吏部尚书张昭利用职权之便,大肆收受贿赂,于选官之际,为他人谋利……”
    杜楚客先是一丝不苟地谢了恩,而后方才摊开了捧在手中的折子,朗声便宣读了起来,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
    “嗡……”
    杜楚客的折子才刚宣了个开头,朝堂上赫然已是炸开了锅,没旁的,张昭乃是前南阳张氏的族长,算起来可是张君武的堂叔,乃是宗族中唯一封郡王者,其人任吏部尚书多年,素来深得张君武的信重,不仅如此,前几日还传出了风声,说是张君武有意要掉张昭入政事堂为宰辅,论官论爵,都属位极人臣之辈,而杜楚客虽说是杜如晦的弟弟,可其本人也就只是区区一监察御史而已,居然绕过了御史大夫萧怀静与御史中丞王彭这两位御史台的正副主官,悍然行当庭弹劾之举措,着实太过大胆了些。
    “山实所言可都有实据么?”
    于杜楚客宣读弹章之际,张君武的视线第一时间便扫过了萧怀静与王彭二人,待得见二人也皆是满脸的莫名惊诧之神色,立马便知此事纯属杜楚客一人捣鼓出来的,心下里对杜楚客僭越行事自不免有些不满,但却并未表现出来,问话的语调依旧淡然一如平常。
    “有,启奏陛下,去岁孙铭南为谋求苏州知府之缺,私送碧玉佛像一尊,价值近千贯,目下就摆放在张昭的书房之中,微臣为核实此事,特意去了张昭府上拜访,亲眼见过此尊佛像;另,杭州知府张褒路为谋官,也曾送了张大人王羲之真迹一副,目下也正挂在张昭书房内,世值约八百贯;再有,原卞州刺史王要汉为谋湖南巡抚一职,着人密送飞钞两千贯予张昭,其后,张昭于朝议时举荐王要汉,却因朝议未过,仅任山东布政使一职,王要汉以为张昭收钱不办事,屡有怨言,此事山东巡抚田锴亦知,至于其余诸多不法事,微臣也有所风闻,只是尚未查实,然,光是已查实之受贿额已然颇巨,按帝国律法,当须得严惩不贷,微臣恳请圣上下诏明查。”
    杜楚客敢僭越行事,自然不是无备而来的,这不,张君武话音方才刚落,杜楚客便已连着列举了张昭数桩已查实之受贿罪行。
    “张昭,尔可有甚要说的么,嗯?”
    早在杜楚客入仕前,张君武便曾与其邂逅过,自是清楚此人虽有些持才傲物,然则办事能力却并不差,哪怕尚未去查验,可杜楚客敢在朝堂上公然说起,那十有八九便是确有其事了的,当然了,心中了然归了然,张君武自是不可能就这么拍板定了案,终归还须得听听张昭本人的自辩。
    “陛下明鉴,老臣冤枉啊,此皆是杜楚客不了解实请,胡乱奏事,尽皆胡乱猜测之言。”
    帝国律法可是有着明文规定的,受贿过千贯者,罪在不赦,而今,光是杜楚客言称已查实的三桩贿款,便已远远超过了千贯,不管是真是假,在这当口上,张昭都是断然不会承认的。
    “尔之诸般恶行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又岂是虚言狡辩可以侥幸了去的!”
    杜楚客傲气得很,这都没等张君武有所表示,便已是毫不客气地将张昭的话语顶了回去。
    “嗯。”
    杜楚客这等未请示便胡乱发言的姿态显然很是不讨喜,张君武尽管不曾出言呵斥于其,可压手示意其安静本身便已表明了态度。
    “微臣一时义愤,实有失礼之罪。”
    张君武的手势一出,杜楚客自不敢再乱放炮,赶忙躬身告罪了一句道。
    “罢了,张昭,尔既言个中别有隐情,那且就说说好了,朕听着呢。”
    杜楚客既已认了错,张君武自是不好过于己甚,挥手示意其免礼的同时,声线冷冽地勒令张昭当庭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回陛下的话,老臣确实有收到那所谓的佛像与字幅,然,并非老臣受贿,而是老臣花钱托孙铭南与张褒路代为罗致的,实是因老臣信佛,且素喜王羲之真迹,奈何公务缠身,实无时间去收罗精美之物,不得已,方才托人为老臣跑跑腿,此一条,老臣可与孙、张二人对质于公堂之上,至于杜大人所言之王要汉送老臣两千贯飞钞一事,更是纯属子虚乌有,老臣可以对天发誓,若有虚言,叫老臣不得好死。”
    面对着张君武的喝问,张昭明显是有些慌了神,然则他却并未认罪,而是信誓旦旦地解释了一大通。
    “荒谬,那孙铭南本是彭城县令,而张褒路则是茂县县令,于来京述职前,皆与你张大人素不相识,又怎可能为你张大人跑腿购物,如此牵强之理由实是贻笑方家。”
    杜楚客的耿直性子又犯了,浑然忘了先前张君武的不悦表示,亢声便又从旁出言驳斥了张昭一番。
    “杜楚客,尔这是血口喷人,张某断不与尔甘休。”
    被杜楚客这么一驳斥,张昭也自失去了理智,手指着杜楚客便怒骂了起来,这么一闹,朝堂上顿时便是一派的哗然。
    “够了,都给朕住嘴!”
    张君武本来就因压制世家门阀的折子未能第一时间通过朝议而烦心不已,再被杜楚客弹劾张昭一事这么一搅闹,心情早已坏到了极点,此际见得张、杜二人浑然忘了君前不得失礼的朝规,彼此攻讦不休,心中的火气顿时便按捺不住了,但见其伸手重重一拍龙案,已是声线冷厉地断喝了一嗓子。
    “陛下息怒,臣等失礼了。”
    张君武自登基以来,甚少有雷霆震怒之情形出现,此际煞气这么一爆发出来,当真惊人至极,顿时便吓得诸般臣工们皆为之心惊胆战不已。
    张君武的视线逡巡着扫过了殿中诸般人等,看似在扬帝威,实则是在借此空档急速地思忖着杜楚客弹劾张昭一案之背后是否别有蹊跷——自张君武登基以来,虽不曾大肆提拔宗亲,然则张氏族人大举进京却是不争之事实,如此一来,必然会侵犯到京师原本的诸多世家之利益,而杜家本就属京师顶尖世家之一,这与杜楚客出面弹劾张昭是否有着别样的瓜葛?对此,身为帝王,张君武也自不能不多留些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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