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与所有同伴一同被麻绳捆着,而周围摆满成堆的柴草,将他们圈得密不透风。
平日里面带微笑的村民们都手中握着火把,火光映照出他们愤怒且憎恶的表情。
他感觉自己要被烤得昏过去了,众所周知,他们最怕火。
就在村民们将要把柴火扔出去的前一刻,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
那声音不复往日的温雅动听,夹杂一层明显的怒意。但他却完全想象不到那人发怒时的神情。印象中温和、那么喜欢笑的人生气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那不是整天坐在茶肆里,会看手相那个人吗?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你管什么!一人站出气愤道,就因为这些小鬼,我们庄稼颗粒无收,家里人都吃不上饭,老人孩子都快饿死了!
众人本还存有几分愧疚与同情,听到这话,便也都理直气壮起来。
求雨自有求雨之法,降鬼自有降鬼之道。况且鬼并非皆为恶意,无冤仇却要对其烧之辱之,赶尽杀绝,此又为何意?
与往日全然不同,他周遭气质变得冷冽且愠怒。即便看上去并没什么攻击性,大多数人仍然噤了声音。
那又应该如何处理?有一人依依不饶,你若有办法让他们回到该回的位置,我们便不烧人。
那年轻人犹豫片刻。隔着层层火光,只能看见他的一身白衣宛如被风吹起,在火焰中摇曳,却并不烬灰。
好。过了许久,那人缓缓答道,我可以帮你们。
绳子被解开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有多处烧伤。同伴们吓得仓促往回跑,只有他没走,站在原地看着那年轻人一遍遍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将每个人身上的绳索解开。
对方也注意到了他,笑着催,快回去吧。
火焰的余温将那人的额头热出一层薄汗,淌进鬓发中,消失不见。
我不想回去。他忽然开口。
白衣服动作停顿了片刻,再回过头去时,嘴角已然没了笑意,不回去,你去哪?
我能跟你走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不缺祖宗照顾。
他皱着眉,执拗地跟在白衣服身后,不离开,也不开口。
真不走?
待所有人都走光,傍晚的山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乌黑的灰烬。
不走。
这座山前面有个石洞。白衣服向前指着,里面又潮又冷,以后每天的柴你捡,火你生。对了还有白衣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里面只有一个石塌,是我的,你睡地上。
走不走?
不走。
白衣服特意出去摘了草药,捣碎后覆在他被烧坏的伤口上。
现在他半躺在唯一的石塌上,对方坐在地上捣药。一旁燃着一堆旺盛的火,也是白衣服出去捡的柴。
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过来。那人招呼道,药敷上去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这个药叫什么?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含思草。那人挑眉,但却没有相思之意。
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敷完药,他忍不住开口。
不能。
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服用树枝在地上划出几笔,江屿。他念着。
江屿抬头,看见对方竟没看向地面上的字,反而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好笑道,你看我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他紧盯着对方的面孔,问着。
江屿的眉眼末端恰到好处地轻微垂落,看上去显得儒雅至极。长而密的睫毛也随着眼睛的形状向下遮掩着神色,在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小圈晦暗的影。
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那些人看上去很喜欢你,但并不喜欢我们,你又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救我们?
江屿被他的逻辑彻底逗笑了,笑够之后又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探寻,又有些迷茫的怅然。
小东西,别人的喜欢能当饭吃吗?
草药渗进伤口中,他嘴角狠狠地抽搐一下。
你真的什么也不怕?江屿又问了一遍。
不怕。他回视,你是能从我眼睛里看到什么东西吗?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江屿忽然朗声笑起来,你看我的眼睛,能从里面看到什么?
他不知道对方是在逗自己玩,认真地凑上去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湿润的眼白仿若淡然的水,水流被中间黑色的眼仁滞住,进而眼波无法肆意流动。而在那黑色瞳孔的正中央,他看见了自己快要贴上去的面孔。
他吓了一跳,身体几乎弹了回去,我看见我自己。
对方见他模样笑意更甚,从你的眼睛里,我也只能看见我自己。
他半信半疑。
笑够了,江屿半眯着眼睛靠在石壁上,淡声说道,我能看见别人害怕的东西。
他眉心一跳。
心底似是有一份念头在疯狂向外冒,他几乎立刻明白江屿为何总喜欢一天到晚呆在人少的偏巷,坐在茶肆前,并不抬头看人,也很少与人交谈。
这种能力,大概并不会令人舒服吧
既然能看出来你还问我?他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那你说,我最怕什么?
对方的笑意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矛盾而复杂的神情。
隔了良久,江屿才缓缓开口,就是因为我看不出什么,所以才只能看见我自己的映像。
良久,他又加上一句,你有着我见过最干净的眸子。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啾
第41章
吾心甚悦之。
江屿低头看向桌案上的卷宗, 每天一遍例行地翻着,如今几乎能将每一封信上的内容倒背如流,却依旧没找到任何突破口。
若杨通敌的证据是如何伪造出来的?
太子殿下的尸身到底为谁所偷, 又藏在何处?
若杨信中提到的冰舌草要到哪里去寻?
江屿缓缓揉着眉心,视线习惯性地落在桌案的左上角, 那被短剑贯穿的方帕便赫然映入眼帘。
时不由得有些怔愣。
若是去问他,或许
殿下。外面传来一个陌生青年的声音,顾小公子令我把晚膳给殿下送来。
话音刚起, 江屿便熟练地将卷案放回原处,咔嚓声, 床下的关卡闭合。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语气略有不悦, 顾渊自己怎么没来, 今日怎么送得如此晚?
外面那青年忙不迭说抱歉,解释说顾渊身体不适,这才让他来代送。
没关系,进来吧。江屿点燃桌角的火烛,轻声道。
似是由于紧张,那青年的脚步声有些慌乱,窸窸窣窣终于走到房门前。
殿下可否帮忙开个门?那声音抱歉道,手上端的东西太多, 实在空不出手来。
那你稍等。江屿说着, 竟是吹灭了烛火,无声起身,随手抖落出藏匿在袖口中的软剑。
即将走到门口推门的片刻,他却忽然顿住脚步。在距离门口处约一米远的地方,用软剑另一端巧妙挑开了门。
软剑碰触到门把手的刹那, 情况骤变。
门外成片瓷器碎裂的声音叮叮咣咣地接连响起,而与此同时,屋顶的泥草被蛮力破开,把剑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狠狠插在了门口内侧的位置。
若刚才他没用软剑去挑门,而是伸手去开门。那如今这把长剑将插进他的肩膀,而非地面。
个通身黑色的人影紧随长剑从檐顶落下,带下片碎石与灰尘。
江屿早在刚刚第一声响起时极速后退,隐匿在屋侧遮蔽性极好的暗处。右手紧握软剑,而左手探到腰间,摸出一根极细的银针。
正是宫宴当晚,刺在丞相手臂上那根淬过毒的针。
如今,江屿刚刚熄灯的优势便显而易见,黑暗中江屿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完全先占上风,就等着那黑衣人转身寻找,继而掷出银针。
但对方并未如江屿料想一般行动。
落地后,他并未搜寻江屿的身影,而是径直冲向床榻。
江屿陡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立刻飞身提剑阻拦,两人都尽失先机,只能面对面地强行抵抗。
在狭小空间内,江屿的身法本该占优势,但他却发现对方的招数与他有种诡异而微妙的相似感。
看着对方浑身被黑衣围得严严实实,江屿瞳孔微张,心中顿时泛起一份令人心寒的猜测。
而对方出剑极为迅捷狠厉,就趁江屿那半瞬的晃神功夫,对方已然格挡开江屿的身形,个箭步冲到床榻前,提剑就要向下砍。
对方本意就不在江屿,而是塌下暗格中的若杨案件卷宗!
情急之间,江屿根本来不及出剑抵拦。在掷出毒针、与旋身以肉身挡剑之间,他心念一转,选择了后者。
而就在他侧身旋体,堪堪将自己夹在长剑与床榻之间时,对方动作戛然而止。
剑尖在距离江屿眼前几寸的位置陡然停住。
但剑尖停顿的那一瞬间,江屿竟觉冰冷如潮水般瞬间蔓延过自己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在赌。
而最不愿承认那个猜测成了真。
对方大概并未猜测到江屿会如此阻拦,但两人打闹之声甚大,不会就会引来更多的兵力,到时便是插翅难逃。
对方猛地收剑转身,随即飞快踏步冲出屋外,顺着檐顶踏了几下便没了踪影。
江屿追到门口去看,只见刚刚来送晚膳那个青年已经倒在地上,餐食洒了地。他的脖颈以一个十分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而胸口竟是直直插着根长长的羽箭。
顾渊在哪?江屿朝着前来的侍卫问着。
每个人的回答都是没看见。
找。
是,殿下。
江屿有些疲惫地靠在门框上,眉间皱着,看着卫兵们拖走尸体,再将门前的血迹清理干净。
愈发烦躁起来。
第二天一早,上朝前,夏之行便行色匆匆来到江屿府上探望,见其并未受伤,这才舒了口气。
怎么样?他焦急问道。
没受伤,没丢东西。大概是昨晚宿没睡,江屿脸色有些差。
早就听说此事,刺客有何特征,你可还记得?
江屿回忆片刻,跟我差不多高,浑身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剑术不错。查探如何,可有发现?
暂时还没有线索。夏之行皱眉,按理说他们不应悄无声息地潜进皇宫中行刺,又能不着痕迹地扬长而去,但的确所有追兵都追丢了,现在仍在京城搜寻。
他们?
不止一个。夏之行神情严肃,昨夜保守来说,至少有五具尸体。
江屿心脏忽地猛跳了下,种不安的感觉倏然升起。
那些尸体,等会带我去看下。他目光扫过塌上,说了这样一句。
五具尸体被排成排,高矮胖瘦男女皆有。
令人惊悚的是,他们每人的胸口,都直直插着根长箭矢。
能否摸清这些箭矢来历?夏之行问向旁的人。
回丞相,此箭为我军所制,其体长而坚,能耐酷寒,多用于北疆军队。
江屿挨在夏之行身边,突然伸手拽了下对方袖口。而待夏之行转头看来之时,又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伸手按向第一具尸体的脖颈正是自己府前的那具。
脖颈断裂,另外四具尸体除了箭伤也有其他伤口,箭伤看上去有些多余。江屿回头看向夏之行。
丞相大人,七殿下。位官员拱手上前行礼,五具尸体胸口处都没有过多的血迹,初步判断凶手是在他们死后再放的箭,的确有些多余。另外杀害五名死者的方式有很大不同,看上去并非是一人所为。
江屿仔细回忆着昨晚那黑衣人潜进房中,直冲床榻而去的举动,身体仿佛过电一般,立刻回头嘱咐道,拔箭,看箭头是否带字,还有
还有是否带毒。
想到什么了?趁众人验箭的空隙,夏之行走到江屿身后,为何要验毒?
江屿深呼一口气,骤然联系起来的线索让他头皮发麻。
我曾与你说过,江驰滨小臂在北疆受了伤,每天有个身着黑衣的人前来医治。而太子殿下的死因,便是胸前那一箭。
这两件事情有何联系?夏之行陡然睁大双眼,你是说
江屿侧过头来,我是说,昨夜到我府上偷袭之人,和北疆那位黑衣人,还有沈、琛前辈,都是一个人。
在北疆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人有十分熟悉之感。而在昨晚交手时候,他的剑法我绝对不会认错。江屿轻吸一口气,就是沈前辈。
在北疆之时,我就怀疑他实则是以治伤为借口,给江驰滨下毒,就算最后我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多久。昨晚他的目的也并非在于我,而是若杨一案的卷宗。江屿话音一顿,他的指向,直未离开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