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沉眉思索,赵锦绣也没打扰他,她握着一盏清茶慢慢喝着,目光落在棋盘上,猜测着他下一步会下哪,眼见黑子落在一处她未想过的地方,赵锦绣再次紧蹙柳眉,正想放下茶盏去握白子,却听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唤声。
是明初。
“你的下人来找你了。”林斯言也听见了,他掀起眼帘看她。
赵锦绣朝他露了个歉意的笑,“林公子稍等下。”她说着便推开身旁的轩窗,正好明初撑着伞路过外头的小道,见她行色匆匆,她忙喊住人,“明初,我在这。”
原本疾行的女子立刻停下步子,她扭头循声看了过来,瞧见赵锦绣的身影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找到您了。”
她说着就朝佛堂走去,走到长廊的时候才注意到里头并非只有主子一人,还有一位……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她的步子停在原地,目光也有些错愕,只不过听到身后其他丫鬟、婆子的动静,倒是立刻收了心神,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挡住了身后半开的窗子,冲小道上来找人的其余人等说道:“找到了,你们先去告知世子夫人,让她不必担心。”
那些人听她发了话也不敢耽搁,连忙应喏离去。
“嫂嫂也在找我?”赵锦绣问她。
目送她们离去,听到主子询问,明初这才回头说,“世子夫人找您许久了,若再找不到,只怕她都要去喊住持请寺中其余僧人帮忙一道找了。”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往对面的青年又看了一眼,有心相问又觉这会不是什么好时机,只能冲眼前的女子继续说道:“主子,您该回去了。”
赵锦绣原本是想下完这局棋的,可听到嫂嫂也在找她,她自然也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
“等下。”
她道下两字后去看对面的青年,只是不等她开口,青年便已说道:“去吧。”
他说话的时候依旧垂着眼睛并未看她,看着好像也没有因为这一局未下完的棋感到可惜,赵锦绣见他这般,也不知怎得,心里忽然有些失落,只是很快她又笑了起来,“今日多谢林公子了。”她说着便站起身,朝人微微颌首之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门开门合。
林斯言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到主仆俩同撑一把伞往前走去,隔着蒙蒙细雨,眼睁睁看着她们消失在小道上,他才收回视线。
明明外头的春光还是和先前一样,甚至因为开了窗的缘故,理应比先前还要明亮才是,可林斯言还是觉得自她走后,就连屋中的光线也仿佛消失了大半,他就透过那错落的光影看着眼前这局未下完的棋局,清风把细雨带进窗中,不仅棋盘很快被蒙了薄薄细雨,他的肩发也是,可他却始终保持这一个姿势,迟迟都没有变化。
第66章 “谢池南的第三场比赛。……
“主子, 您和那位公子以前就见过吗?”
离开佛堂后,明初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先前就在大雄宝殿见过那位青衣公子,只是那会还有一位大师在旁边站着, 她也就没有多想, 可刚刚的情形……她家主子是个什么性子, 她最是清楚不过。
便是为了躲雨,她也绝对不会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处一室, 更不用说坐在一道下棋了。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从前就见过, 甚至关系还不差。
这倒是一件稀奇事,这么多年,除了二公子以外,主子也就跟家里那些堂少爷、表少爷说过几句话,还从未见她对其他外男另眼以待过,也不知道主子是怎么与这位青衣公子认识的。
赵锦绣倒也没瞒她,“他是谢池南的同窗,之前我和谢池南去西郊的时候也见过他。”
明初想了想, 问她, “那位孟婆婆家里?”她是整个侯府除了车夫以外唯一清楚那日他们去西郊做什么的人,只是不清楚那日这位青衣公子也在。
“对。”
赵锦绣笑了笑, “那天我去山上找谢池南,便是他替我领的路。”她怕明初担心便没有同她说自己遇蛇的事,只道, “他看着性子冷清,为人却十分不错,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在青山寺遇见他。”
蒙蒙细雨敲落在油纸伞上, 赵锦绣听着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她几次三番与那位林公子偶遇,心中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东市、香烛店、西郊,如今竟然在寺庙都遇上了……
她年少贪玩的时候也曾背着家中长辈看过不少话本,想到那些话本中的痴缠儿女,若她是那话本中的娇女,恐怕都该以为这是命定的姻缘了,要不然怎么这么大一个雍州,她走到哪都能遇上他。可赵锦绣终究不是话本中的痴缠儿女,她虽然也惊诧自己与那位林公子的缘分,却也只是扯唇笑笑罢了。
唯一可惜的是,棋逢对手,却不能把这一局好棋下完。
“瑶瑶!”
前方传来姜唯的声音。
赵锦绣透过雨帘往前看去便瞧见站在长廊下面露担忧的姜唯母子,看见他们,她也就顾不上再去可惜什么了,眼见母子俩要撑伞出来找她,她连忙加快步子往前走,正好把母子俩拦在长廊内,没让他们出来,眼见母子俩下裳都有些湿了,她心中自责,一面替姜唯擦拭着身上的雨水,一面蹙眉说,“不是让人来传话了吗?嫂嫂怎么还站在这等我?”
又去看谢回。
她如今和谢回因为谢池南混熟了,相处起来也不似从前那般陌生了,替姜唯擦拭一番后也弯腰替人擦掉了身上的雨水,语气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
谢回摇头,还是那副少言寡语的模样,却也没有避开,任她擦拭着。
“她们是回了话,可我担心你出事,哪里能在禅房安心待着。”姜唯说着又问她,“你先前去哪了?我问了几个僧人,只说你早些时候走过,却都很久不见你的踪影了。”
赵锦绣正要回答,身后明初却先她一步答道:“主子找了间无人的佛堂避雨,我先前过去喊她,她听到便出来了。”
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赵锦绣回头看了一眼明初,心中倒也清楚她为何如此,便没说什么,只应着她的话回头冲姜唯道:“嗯,我先前在佛堂躲雨。”
主仆俩的这番对视,并未引起姜唯的怀疑,可站在一旁的谢回看着她们却轻轻抿起了粉润的薄唇。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眼见母亲携赵家姑姑往前走,他也只是默默跟在后头。
因为还在下雨,姜唯母子先前还淋了雨,一行人没有立刻下山,而是先回了禅房,又请寺中僧人帮着煮了一些姜汤,打算等雨彻底停了再下山。
*
另一边的雍州大营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这里与青山寺一个西一个东,相隔甚远,就连天气也是两个样,虽说午间的时候也的确下过一场阵雨,但很快雨就停了,甚至因为这场阵雨的到来,整个天空都变得焕然一新。
天空像是被刷子清洗过一般,碧蓝蓝的,空气中也弥漫着青草地的香味。
这会一群人朝百鸣山走去,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谢池南,不同他来时无人亲近,此时他好像又回到在东山书院时的模样,走到哪都被人簇拥着,他的身后身旁都围了不少人。
今日谢池南的两场比赛,一场惊了满座,一场虽然输了却赢得了人心。
至少对这些从前只在传闻中听过他的新兵而言,活生生的谢池南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狠戾可怕,也没有高门子弟的恶习,他虽然话少,但只要有人和他搭话,他从来不会让谁冷场,刚才有人向他讨教射箭的技巧,他也是知无不言,一点都没藏私,甚至还亲自指点了几个人。
男人的感情就是这么简单,几场比赛一顿饭,四海八方随便一通聊就立刻变得相见恨晚起来,要不是比赛在即,估计他们还要拉着谢池南继续说……就这么一路说笑到了百鸣山,远远瞧见那边站着的几个人,刚刚还高谈阔论嬉嬉笑笑的一群人立刻就变得束手束脚起来,规规矩矩调整好队形,嘴也都合上了。
秦森看到这副画面,心中好笑,唇畔也不禁泛起了一抹笑意,他半垂着眼睛和身边的桑岳说道:“每年看到这些新兵,我都忍不住想起我们刚进军营的时候。”
桑岳闻言却还是一记冷笑,傲娇道:“我可没那么怂过。”话是这么说,眼中却也浮现了一抹怀念。
秦森知道他一贯嘴硬,也没去说他,只道:“我还记得我们要进军营那一年,阿南也想来,夫人不肯,还把他关了起来,他那会又气又委屈,还说让我们先去看看,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跟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没想到——”
他含笑的目光落在正中间那个红衣少年郎的身上,语气变得更为软和起来,“如今他真的来了。”
这些事,桑岳自然是记得的,那会他、春行、秦森三个人一起跟着侯爷进了军营,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家只剩下夫人和谢池南两人,谢池南当然不肯,何况他打小听惯了战场上的事,早就想跟着侯爷南征北战了,可夫人不同意他那么小的年纪去战场,侯爷又是最听夫人话的,谢池南便只好找上他们三人。
他最先找的是春行。
可春行看似温和,性子却是他们之间最说一不二的,他决定了的事,谁说都没用。他笑眯眯地让他在家里好好看书,而后不管谢池南怎么说都无济于事。
秦森又是最听侯爷话的,那阵子几乎整日整夜的避着谢池南。
最后谢池南便找上了他。
若是其他事,他无论如何都会帮他,可上战场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也舍不得让他小小年纪跟着他们风餐露宿,便只是让他在家里乖乖练拳练骑射,应允他等他长大了再跟侯爷说。
那回谢池南总算是被他说通了,便在他们走的那天骄傲地扬着下巴和他们说——
“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打退敌虏!”
当日男孩的话仿佛还在耳边环绕,桑岳唇角正想扬起,目光却已与长大成人的谢池南撞上了,少年郎一身红衣劲装,唇边泛笑,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意气风发,和从前一样晃眼。
甚至比从前还要招人眼。
以前的谢池南桀骜不驯,只跟他想相处的人相处,别人很难入他的眼,以至于军营中的人对他一向是畏服大于敬服。
而如今的他即使不依靠任何人也能轻易地让众人对他产生信任和依赖。
他长成了很好的模样,比他从前期盼想象的还要好。
若是春行在天有灵看到这副情形想必也该安心了,只是想到春行,桑岳心中又是一痛,原本才舒缓的眉宇又紧皱起来,正好新兵也走到跟前了,这会正规规矩矩喊他“桑将军”,他又看了一眼谢池南,少年亦敛了一些笑,垂着眼睛喊他“桑将军”……听到这克制又疏离的一声,他负在身后的十指蓦地用力收紧。
他发暗的目光盯着少年,迟迟都不曾说话,直到胳膊被秦森拍了下,他才晃过神,眼见少年已入队,他眼底依旧是一片复杂的晦暗,最终却也只是紧抿薄唇移开视线。
桑岳其实也说不清楚他如今对谢池南是怎么样的感情。
他知道他自己绝对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做谢池南知心体贴的大哥哥,他不可能当做那些事没有发生,可他也听不得别人辱骂说道谢池南,前几年军营有个人喝醉酒说起春行,连带着说了几句谢池南,他本来坐在一旁吃烤羊腿,看着那些将士说说笑笑,眼中也有些暖意,可听到这话却是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狠狠踹了人一脚,事后,他自请处置,挨了十棍子趴在床上休息,不知道这件事的秦森来问他怎么回事,他也只是撇着嘴冷冷说道“喝醉了”。
就像现在——
所有人都以为他前些日子死命操练是因为不满谢池南进雍州大营,觉得他一定怀揣着要把人好好教训一顿的心思。
可就像当初不明白为什么会因为别人说道谢池南而去踢踹和自己一起上过战场的战友,如今他也依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这拧眉不语。
他身边的秦森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相识多年,秦森自然知道他此时心绪并不稳,便也没说什么,自己走上前让众人报数,确定一百人都在,才又说起第三场的比赛规则,“第三场,团队比赛,一百人共分二十组,谁最先登上山顶拿到旗帜谁就是第一。”
秦森有着不同于桑岳的温和,也让众新兵面对他的时候胆子大了许多,这会就有人低声询问,“秦将军,就只是登上山顶拿到旗帜这么简单吗?”
有过不同寻常的射箭在前,他们可不信第三场比赛会这么简单。
可秦森弯着一双眼睛,看着温温和和的,说的话却是一丝不苟,“这就要你们自己去探索了。”
众人想哀号,看到桑岳又忍住,秦森看着他们这幅模样,忍不住又抿唇一笑,他拍了拍手,鼓励道:“好了,团队比赛需要合作,你们每个人上来抽签,同样字的就是一组。”
他这话刚落。
众人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朝最后一排看去。
谢池南和许亥都在最后。
看着这两人,众人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两人要是分在一组,那该怎么办?倒不是怕他们赢,他们赢是正常的,经过先前两场比赛,众人已对他们的能力有所了解也十分佩服,只是现在两人都赢了一局,第三场比赛是最关键的一场,这要是分在一起,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仅仅是其余新兵,就连秦森、桑岳他们也都在思考这事。
甚至就连先前一直对比赛规则没什么反应的谢池南和许亥此时也不禁向对方投去一眼,四目相对,一个抿紧了嘴唇,一个握住了手腕上那根艳丽的红色发带,最后又各自移开视线,谁也不曾说话。
很快就到了抽签环节。
这个花不了多少时间,没一会功夫就轮到最后一排了。
最先抽的是许亥,他走之前看了一眼谢池南,而后紧抿着唇走到秦森面前,拿出抽到的字条,上面写着壹,几乎是刚抽完,他身边的人就立刻说道:“壹,壹!谁拿了壹,齐了没!”
人口相传,场面哄闹,看着倒是比许亥还要激动。
只是还不等拿到壹的人说完,便轮到谢池南去抽了,一时间,轰乱的场面忽然变得像死水一般寂静,咚咚咚咚,场上安静得几乎都能听到身边人的心跳声了……谢池南也是第一次没有扬起他那标志性的笑唇,而是轻轻抿着唇,神色有些严肃地走到最前面。
没有人说话,就连秦森也没有,桑岳也抿着唇投来了视线。
直到谢池南打开手中的字条,上面赫然写着一个肆,众人才敢松口气,他身边的人率先说道:“肆,是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