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月笙在宫里守了一日一夜,皇帝终退烧而醒,他才在御塌上幽幽睁开眼,侧眼瞧见慕月笙跪在一旁,忽猛地用力攫住他的手腕,“慕卿,你可算回来了,朕身子一直不大好,这江山怕是还得托付给慕卿你。”
慕月笙一手拖住皇帝泛白的手背,一边下拜,“陛下勿忧,太医给您把了脉,只需歇息数日便好,大皇子和三皇子还小,您将自个儿身子养好,教养两位皇子长大成人方是第一要务。”
“至于前朝,有陈阁老与范阁老主持大局,臣也会在一旁看着,不会出乱子。”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慕月笙这意思是要退出中枢,将内阁大权交给陈瑜与范玉清。
旋即想起朝中有一半重臣是他的亲信,他退与不退,皆不影响大局。
皇帝面露苦涩道,“师兄,朕一直有一心愿,欲与师兄亲上加亲,不知师兄可愿娶嘉庆为妻?”
慕月笙眸子幽深如潭,静静凝视皇帝,不曾掀起半点涟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请容臣回去与母亲商议,再回复陛下。”
皇帝心下越发震惊,他原以为慕月笙会当场回绝,不料他却给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细看慕月笙神情,实在是看不出半点端倪,皇帝刚刚转醒也着实累了,随意问了几句南昌王及金陵的事,便让慕月笙回府歇着,
“朕定有重赏。”
慕月笙离开皇宫的同时,这一消息迅速被递到太后的慈宁宫。
暮色迢迢,晚风浮动,宫墙渐渐被烟灰笼罩,如暮色下匍匐的猛兽。
瞿太后扶着攸宁的手,堪堪望着宫门口方向失神,
“他总算平安回来了。”
攸宁接话道,“可偏偏陛下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瞿太后摇了摇头,回过身缓缓往后殿暖阁迈去,
“他名望胜过帝王,帝王自然忌惮他,陛下正是因着身子不好,才不得以行了险招,那慕月笙是什么性子,他如何能容忍嘉庆活着?”
她迈到绒毯尽头,立在台阶上晃了晃神,幽声道,“为了保住他们君臣情分,我少不得帮他们一把。”
瞿太后明明只有不到三十,那一言一行浸润着看透世间沧桑的豁达与明悟。
攸宁搀着她穿过一条甬道,掀开珠帘跨入暖阁,迎面一股檀香扑面而来,暖烘烘的,竟是叫人浑身舒展,攸宁帮着她褪去披衫,又扶着她落座,
“那您打算怎么办?”
瞿太后注视着小案上茶烟袅袅,默了半晌,冷声道,“弃名声保性命。”
次日,宫里传出一道丑闻,说那嘉庆公主在大明宫寻欢作乐,将一个太监□□致死,至此,这位和离的跋扈公主名声彻底败尽。
皇帝再如何,也不能将一个德行有亏的公主塞给当朝首辅,这只会让百官齿寒。
嘉庆公主这场危机被太后消弭于无形。
慕月笙听说是太后所为,不由失笑,“这宫里总算还有个明白人,先帝这位继后是娶对了。”
此后皇帝与慕月笙,谁也不提婚事,君臣和美,上下一心。
皇帝召集大臣商议如何封赏慕月笙,却被慕月笙严辞推却,
“陛下,若您真想赏赐,便准了臣妻崔氏诰命之请,再赐她凤冠霞帔。”
由皇家赐下凤冠霞帔,除了公主,个别得宠的郡主,再无他人有此殊荣。
慕月笙将赏赐落在崔沁身上,既解决了皇帝赏无可赏的难题,也给崔沁撑了脸面。
皇帝果然龙颜大悦,“好!”
皇帝当即下旨,封崔沁为嘉宁县主,赏凤冠霞帔完婚,慕月笙再三叩谢天恩。
慕月笙这头出了太极殿,被大小官吏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来这几月堆积了不少政务,有些人不服陈瑜,自然是求到慕月笙这边。
陈瑜与他这一派官员立在汉白玉石阶对面,见慕月笙拥趸众多,气得吹鼻子瞪眼。
慕月笙含笑摆了摆手,“诸位,陈阁老主持内阁数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辅昨夜随意抽查了些折子文书,陈阁老处置并无偏颇,实乃社稷之臣。”
“本辅现有要事要忙,若非军国大政,悉数去问陈阁老和范阁老便可。”
他急匆匆甩开众人朝钦天监方向离去。
那头陈瑜听了慕月笙这话,又给噎给半死,敢情他这是给慕月笙当苦力使。
钦天监坐落在皇宫东南角,有一处独立的院落,三面被树林掩映,唯有南侧面向宫外,视野开阔。
慕月笙疾步拾入钦天监三层小阁,着监正占卜最近的吉日,监正晓得慕月笙急着将娇妻娶回来,自然是往近的日子选,选来选去,择在冬月二十六,这日是上上吉日。
慕月笙掐指一算,还有整整一个来月,虽是肉疼,却也无法,一个月而已,熬一熬就过去了,实在不行,便半夜钻她闺房。
他当即带上占卜的结果,弃车上马直奔崔府。
刚刚葛俊来报,今日燕山书院休沐,崔沁回了老宅。
他匆匆赶到崔府正门,沿着回廊来到二门处,崔府并不大,院落错落有致,景色幽深,正院西南角有一颗百年银杏,银杏叶铺了满地金黄,将石径给掩了个干干净净。
一阵寒风掠去,枯败的杏叶拂在他肩头,又悄悄落在他脚后跟。
冷风虽是萧肃,却吹不散慕月笙心头的喜悦。
他拾级穿过月洞门,步入明熹堂廊芜,便听见里头传来崔沁呕吐的声音。
步子猛地一止,脑海里闪现一不可思议的念头。
该不会怀上了?
慕月笙瞅了瞅手里那所谓的“吉日”,顿时觉得无比辣眼。
顾不上旁的,先去瞧了人再说。
守门的丫头利落替他掀开布帘,他大步跨入,绕过门口那三开的紫檀镶八宝座屏,却见崔沁被云碧和云欢一左一右搀着,正匍匐着身儿往痰盂里干呕。
见她面色胀红一片,气若游丝般,慕月笙心疼不已,连忙掠身而过,从云欢手里接过了人。
“沁儿!”
崔沁却是难受至极,胡乱擦了擦唇角的水渍,一头砸在他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怎么办才好...”
回京这一路她便呕的厉害,只当是车马颠簸,结果去了书院,头夜还好,次日清晨险些将肺腑给吐出,她以为是一路劳累没放在心上,直到今日回崔家,从进门一路吐到后宅,她都顾不上瞧一瞧这故宅修缮如何,只光耗在痰盂边。
刚刚宋婆子亲自给她把脉,确定是喜脉。
原是件大喜事,可偏偏她还没被迎入慕府,即便众人晓得他们二人做过夫妇,多少面儿抹不开。
慕月笙搂着她头一回觉得事情很棘手。
这辈子第一个为难他的,竟是他的孩儿。
宋婆子在一旁屈膝行礼,“三爷,老奴刚刚把脉了三次,确定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您若是不放心,可遣一放心的太医来瞧一瞧,只是夫人颠簸了这十来日,接下来无论如何得躺着静养。”
一月有余?慕月笙在脑海里算了算,还真是签下婚书那夜怀上的,想起这一路回京他将崔沁折腾得够呛,不由懊悔后怕。
原是千盼万盼能有个孩子,如今真来了,却是来砸他场子。
遑论旁的,崔沁有了身孕,终是喜悦大过一切。
宋婆子瞅见他手中执一钦天监标识的黄娟,问道,“钦天监卜了什么日子?”
崔沁一听慕月笙打钦天监来,不由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稍稍理了理凌乱的发梢,有气无力问他,“何时大婚?”
慕月笙暗暗咽了咽口水,悄无声息将那黄绢往袖口一藏,迎着崔沁虚白柔弱的模样,斩钉截铁,
“钦天监占卜,明日大吉,宜嫁娶。”
天大地大,孩子最大,孩儿既是想娘亲早点过门,自然遂其意。
第51章 大婚(上)
墙角的漏刻指着下午申时初刻。
明日大婚, 离着迎亲只剩下几个时辰。
崔沁虽是吐得头昏脑涨,却也不至于真以为钦天监卜了这个日子。
定是慕月笙见她怀了孩子,想早些娶她过门。
崔沁抬眼, 迎着他那双清湛的眸,见他眼神坚毅,不再迟疑, 只丢下四字,
“一切从简。”
便倚着身后的引枕靠了上去, 呼吸如藤蔓一般, 喘息缠绕, 吞咽着心头的恶心, 其他种种皆是懒得管。
她崔家大嫂柳氏怀头胎时, 也是呕得天昏地暗,当时她看在眼里不甚明白, 如今到了自个儿身上,是真真要了命。
秀发柔顺地铺在她后背, 将窈窕的身形给遮掩住。慕月笙拉着她的手不忍松开。
刚刚情急不曾细看,如今借着外面的光色瞧她, 她面色苍白得很, 脸颊尖尖的,明显瘦了不少, 在金陵时,她气色多好, 不施粉黛也是国色天香,如今面色白中带黄,整个人恹恹的,有气无力, 他不忍再看第二眼。
虽是有心陪她,也得急着去筹备婚事,只轻轻捏了捏她掌心,哑声道,“我夜里再来看你。”
崔沁酸软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走。
慕月笙将一旁的薄褥搭在她身上,起身离去。
他先是吩咐暗卫去钦天监告知监正一声,将时间调整至明日,再安排人回燕山书院,将霍嫂子姚嫂子几人,悉数给叫来崔府备婚,万幸当时人在金陵,便已着人将崔沁嫁妆备在了这栋宅子里,原先便着急娶她,此刻也不显得那么慌乱,反倒是带着兵荒马乱的欢喜。
回到国公府,匆匆下马便见葛俊和蓝青相继迎了上来。
日头西斜,他携着气吞山河的气势,步履沉稳跨入门槛,侧头吩咐,
“蓝青去一趟宫中,将我明日大婚的事禀报陛下,散于官署区。”
“葛俊,即刻筹备婚事,明日我要迎娶夫人过门。”慕月笙丢下这话,便大步踏往容山堂。
蓝青倒还好,堪堪稳住了身子。
葛俊满脸惊愕,差点一头往地上栽去。
寒风掠起他眼底猝不及防的慌乱,他揩了揩额头上的细汗,觑着蓝青问道,
“我没听错吧?真是明天?”
蓝青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无碍的,你还有几个时辰呢,快些去忙活吧。”说完他转身迈出门槛,上马直奔宫城。
葛俊揣着心惊肉跳,扭头吩咐身侧的小厮,“还愣着做什么,迅速唤所有管事,半刻后于垂花厅议事,迟了一弹指,给我滚出府去!”
片刻,垂花厅东侧的廊下,乌泱泱聚集了各路管事,刚刚小厮奔走呼号,人人皆知慕月笙要大婚,个个精神抖擞,屏气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