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么?
我来么?
周泰这道遗命重愈千斤,把步练师压得脊梁一沉。
传命圣谕是不会出错的,“凡面奉上谕,直书天语。圣谕、诏、敕等项,备录本文”——给老太监十条命也不够说谎用。从这一刻起,步练师便是监国大公,负责让各方势力和气地坐下,讨论出新君的人选来。
步练师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没有错。这个角色,也只能她来演。
如今新君的人选,只剩下二殿下周琛,四殿下周理,九殿下周瑾。这三者之中,一个是她青梅竹马,一个是她同窗好友,还有一个认她做了干娘——
这碗水,也只有步练师端得起;这碗水,也只有步练师才端得平。
况且……
步练师闭上眼睛。
放眼朝中文武,论能制住薄将山的,也只有她步练师了。
周泰早就知道了。
年迈的天子料到了这一天,但没料到这一天如此之快,来不及册立储君便离开了人世。他事先准备好的步练师,本是为新帝铺平道路的朝廷栋梁——正是因为这个,周泰才会放任“影不留”的首领太监陆从庸,与外姓大臣步练师走得亲近。
一来是为了确认步练师的忠心,二来是为了保护步练师的安危,三来是为了监督步练师的举止。
周泰千算万算,漏算了他会死在,淑妃娘娘的手里。
说到这个——
步练师眉头皱起:
淑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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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并不认为是淑妃毒害了周泰。
倒不是说淑妃此人对周泰是如何情深义重——后宫的娘娘们,除了傻姑娘戚英,有哪一个是真心喜欢过周泰的?
戚英暴薨当天,周泰负病赶来,痛哭至咳血不止。皇帝老儿心里门儿清,世上真正喜欢过他的女孩儿,已经死在了上京的阴诡风云里了。
淑妃在进宫之前,掌管西域胡姬贸易,单凭“胡姬贸易”这四个字,就知道这女人绝不是什么一团和气的傻白甜。
淑妃进宫时正值李皇后隆宠,——李皇后当年何等蛮横善妒,淑妃不照样赶在她屁股后头生下了周琛吗?李皇后的打胎小技巧,步练师在戚英怀孕时见识了百八十种——这还是后宫充盈、妃子多孕、皇后火力被分散后的结果;彼时步练师甚至感叹过,当年淑妃何等智谋,竟能在李皇后紧紧盯着她一人的情况下,平安产下周琛。
是以,淑妃看似温婉低调,遵规守矩;实则城府极深,步步为营。她雇佣西域舞姬,刺杀周瑾,已经是被周瑾逼急之后,作出的下下之举——但这从侧面看出,淑妃是打定了主意,要从子世代下手的。
弑君是诛九族的死罪,以淑妃的性格和智力,绝对做不来这种蠢事。
何况还是实名制投毒!
“是吴王殿下吧。”陆从庸不冷不热地插口,“淑妃娘娘进入紫宸殿时,曾与轮换的小吴王妃,在殿前交谈了几句——说不定正是这个时候,小吴王妃在淑妃汤药中做了手脚,用以陷害淑妃。”
这样也符合两子夺嫡的思路。
周琛被扣上一个杀害君父的大帽子,在以孝为先的纲常下,永生永世也不得翻身。
但是——
太刻意了。
这不就是实名制陷害么?朝中大臣谁不是人精,这种一眼就看明白的阴谋,周瑾为何要做?
步练师沉吟片刻,冷笑一声:
“知道为什么吗?”
“好姐姐,”陆从庸叹气道,“可怜可怜咱家这猪脑子,别卖关子了。”
步练师冷冷道:“因为这不是周瑾做的。”
陆从庸一静,睁大了眼睛。
“不是周琛一方做的,也不是周瑾一方做的。”步练师眸光清明,神色冷静,“无论周瑾还是周琛,都紧紧地盯着彼此,在对方眼皮底下陷害君父,对方还愁抓不住把柄?——此事必是第三方挑起来的。”
陆从庸心下恍然:“姐姐是说——”
“对。”
步练师撩起眼皮,一字一顿,像是从血里磨来:
“薄、将、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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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出自叶梦得《水调歌头》。
*2:“凡面奉上谕,直书天语。圣谕、诏、敕等项,备录本文”出自孙承泽《春明梦余录》。
第66章 忠良辩  天下绝响
上京郊外, 小孤山,山顶小亭。
天凝地闭,碎雪纷飞。火红的梅花烧得漫山遍野都是, 碎蕊在石阶上织成了一道烈艳宫锦,一路通往山顶那间小小的红亭。
薄将山如约而至。
北地寒风的咆哮沉闷而森严,薄将山在狂风里的一头乱发, 与道旁积雪一样银白寒冽。今日他一身墨黑交领深衣,仿佛裁剪下的黑夜本身;外披兽毛翻边斗篷,纷飞间可见暗金的狴犴兽纹。薄将山拾级而上,步伐沉稳, 猛风吹起他的宽袍大袖,好似一只飞鹰抖展开雄伟的大翼。
小亭八面皆有厚帘垂坠,以绝山间杀人的寒气;火红的梅海簇拥着这间小亭,林中连一只飞禽走兽也无。
有关人马皆退至一箭地开外。
此处, 神佛回避。天地间白雪纷飞, 红梅欲燃, 只剩下了上山的薄将山,与在亭中等待的——
素簪银笄, 银绣黑裙,火红唇色。来人两鬓皆染霜雪, 容颜却愈发妩丽,似是被岁月酿透的烈酒, 弥散出积淀厚重的风华来。
步练师。
平安七年, 薄将山与步练师,在小孤山梅亭秘密会谈,史称“红梅密议”。
史书并没有提到,这两位大朔重臣, 在这间小小的红亭之内,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但是接下来的夺嫡之争,正是以此为标志,掀起了平安年间又一次盛大风云的帷幕。
·
·
“让我猜猜,”薄将山好整以暇地一哂,“——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骂我。”
步练师冷冷地看着他,张口便是一道直箭:
“陛下是你杀的。”
薄将山笑道:“好薇容,你约我来此,就是为了在四下无人时,给我扣一口当不起的黑锅吗?”
我承认又如何?
我不承认又如何?
你没有证据,你只是猜测。你根本奈何不了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步练师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养龙蛊’。”
薄将山面色一哂,连眉毛都没动,更别说露出其他情绪,淡淡地听步练师继续说下去。
“吴江流域盛行巫蛊之风,当地居民多信神灵,巫蛊之人便借蛊毒招摇撞骗,愚弄百姓,谋取暴利,官府大为头痛。蛊毒千万,花样百出,这其中有个不起眼的末流小蛊,唤作‘养龙蛊’。”
“‘养龙蛊’并非杀人之蛊。它本来的作用,是巫师神婆之流,为了自己方便,将蛊虫养在自己体内,既不叫官府发现,也不会伤及自身——仅此而已。待时机成熟,将蛊虫以合适之法引出体内,此蛊便算是祓除,而巫师神婆也能得到完整健康的蛊虫。”
步练师看着薄将山的眼睛,声音没什么感情:
“但只要在其中做点小手脚,效果便大为不同了。比如淑妃娘娘身上,或许沾染一道奇异的香气,此香气乃蛊毒之香,中原人的鼻子是闻不出来的——陛下也没闻出来。”
“但是他体内的蛊虫被此香刺激,狂躁不已,噬咬五脏,搅扰六腑……是以,吐血而亡,气绝暴毙,只在须臾之间。”
“哦?”薄将山面色淡然,笑容敷衍,“故事不错。”
步练师冷冷地盯着他,眸光锐利如冷箭,似乎要洞穿他的神魂:
“薄止,你认不认?”
薄将山叹气道:“好薇容,我认什么?我何时能接近陛下,在他身上种下此蛊?”
步练师冷笑道:“我没说是你种的。”
薄将山一静。
“肯定不是你。”步练师单手支颊,笑容讽刺,“——是逆贼周望,对不对?”
·
·
……
薄将山淡声行吟,他撩起眼皮,在丹墀上站定:“胜败有常。太子殿下,打起精神才是。”
周望背对着他,站在庭院正中,负手而立,仰首向天,淋着一秋的枯叶。
周望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薄止,你倒还敢见我。”
……
“云讫。”薄将山低声叹道,“我薄止,是把你当朋友的。”
……
薄将山唰地伸出手去:“周云讫,跟我和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