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南伊被他郑重其事的感谢惊了一下。
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不由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咳,那个,金少爷是说我请郎中过来的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说着,她掩饰一般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清茶。
却听金翡淡声道:“若非谷姑娘手段高超让在下生了一身疹子,恐怕我也不可能知道自己中毒已久。”
谷南伊“噗”地一声把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也不知是被他一口说中糕点一事的龃龉内幕惊到了,还是被他中毒的消息给吓到了。
她止不住咳嗽着,一边道:“金少爷,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金翡嫌弃地瞥了谷南伊一眼,拧眉:“分明生了一副好模样,怎得举止这般粗俗不雅?”
谷南伊从怀里抽出一个帕子,擦了擦嘴角,一时间有些无语。
又听金小少爷“啧”了一声,道:“糕点的事,我不同你计较。毕竟无奸不商,你有自己的手段,我认栽便是,你也不必如此紧张。况且你于我有恩,我答应不找你麻烦便是。”
谷南伊不知道对方是否是在诈她,当然不会认下这事,只装傻道:“金少爷说什么?我听不太明白。”
金翡冷哼,斜睨着谷南伊:“你那点小手段,想想也就明白了。好在你也不算坏了良心,还知道找大夫来给我看病。”
谷南伊面上茫然,只当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金翡又接着道:“至于救命之恩……我体内的毒,却是你那糕点方子阴差阳错引出来的,不然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命为何那么短。”
谷南伊仔细看了看金翡的表情,见他不似说假,不由皱眉:“这么说,你是因为这次起疹子和高热,查出了身体里的余毒?”
这未免也太巧了!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有时佛家所说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自有它的一番道理。
金翡清醒之后得知大夫给他开的是解毒方子,又把开药的郎中喊过来细细问了一番,心里便有底了。
后宅阴私,他早就知道不少手段,平日也多有防范。
只是没想到,那二夫人竟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毒,让人遍体生寒。
他拧着眉毛,厌恶道:“那毒郎中也瞧不出,想来剂量不大,让我隐隐有觉又不能确定罢了。”
小少爷脸上发白,仿佛喝多少热茶,都没有办法让他苍白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
谷南伊瞧着这一幕,不由有些心软。
从前见到他,金翡还是一个脸上写满骄傲、吊儿郎当的小孔雀,如今竟是连身上的光芒都黯淡了。
她想到对方被人暗中下毒一事,不由放轻了声音问他:“是什么毒?你可有什么反应?如今可有办法治好?”
金翡沉默了片刻,闷声道:“我也不知道。如今在宜城,什么都不好查。可是……我从前脾气很好的。”
他从得知自己可能中毒开始,就在细细思索这些年自己的所作所为。
诚然,听曲赌钱、跑马斗鸡这些纨绔会做的事情,他通通玩了个遍,算不得什么让父母值得骄傲的儿子。
可他从前不会动不动就暴怒,随随便便就掀桌子打人。
每每大发脾气之后,他都会感到一阵心悸,也常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怒。
那毒物,想来是用来让他不能控制情绪的。
而随着一次次发怒,他感觉心悸的频率、程度,都在不受控制地向着深不见底的深渊而去。
许是真的被这莫名出现的毒物吓到了,也许是高烧几日后的精神疲惫,抑或是谷南伊此刻的神情无害又温和,让金翡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倾诉欲,“我知道,父亲母亲从来没有将我当作能支撑起过府中一切的儿子。大哥因为意外死后,父亲宁可培养那个庶出的儿子,也不肯看一眼我。母亲的管束,也不过是希望我为她延续荣耀罢了。”
“那毒物控制我的喜怒……也难怪到宜城之后我脾气好了许多,想来那个暗中下毒的人,仍在京城吧。
“若是我悄无声息死了,是不是对大家都好?”
金翡越说情绪越低落,消沉之意溢于言表。
谷南伊自认为与金家这位小少爷不熟,没有立场出言劝慰,却也不忍心见这个从前那般光鲜骄傲的小公子落入泥里。
她想了想,只轻声问了一句:“金少爷,恕我冒昧,有一件事情我有些困惑……若那背后下毒之人有如此遮天的本事,是不是应该再想一想你兄长的事情?方才你提到,他是因为意外亡故的?”
提起大哥,金翡先是有片刻的茫然,猛地意识到谷南伊的话,激起了一身冷汗。
他死死盯住谷南伊,哪里还见半点消沉?
那双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谷南伊微微一笑,摇头道:“不过是见不得你消沉罢了。若是意外中毒,冤有头债有主,自然要去寻那个害你之人。更何况,下毒害人的黑手难道就只作过这一次恶?那人是否在暗害你之前,已经有过其他动作?这些你都不想搞清楚,便要认命去死,全了那些恶人的心愿么?”
金翡用力攥紧了拳头,松开后又握紧,反复几次后,才把心中翻涌的情绪用力按压下来。
谷南伊又道:“我不了解你的情况,却也知道你脾气不好。不负责任说一句,你说那毒物控制人的喜怒,想来是会让你变的暴躁,借此坏你的身体和名声罢了。再不负责任地推测一下,下毒之人是否是了解了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才特意选择了这个方式,让你自然而然地变成一个疯子?”
她敲敲桌子,并不躲避金翡的视线,微笑道:“若是能让你在激愤之下,闹出几条人命来,就更好了。这样兵不血刃的手段,幕后之人一定十分了解你,也是个冷静且心狠的角色。”
金翡早在谷南伊说第一句话时便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
少年脸上的苍白之色,随着谷南伊一句句话,慢慢染上了浅淡的粉,继而是一大片热烈汹涌的红。
他感到一阵阵愤怒,可摆脱了药物控制之后,在愤怒只余,金翡居然能够感受到大脑中的一片清明。
“我不会放过他!”
金翡重复了一遍,眼圈泛着深深的红意,声音里同时裹挟着阴冷和愤怒,“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他害我,甚至可能害死了大哥!”
谷南伊满意点头:“这就对了。”
少年人的沉郁病气早被这股由谷南伊拱起来的怒气冲散,他忍不住在房间里踱步,脑海中狂风暴雨一般闪过一张张脸。
究竟是谁?!
是那他好“二哥”?还是二夫人?
眼看着金翡越走越快,谷南伊出声提醒:“我劝你稳住。最起码要在宜城把自己的毒给治好了。贸贸然回去京城,只是打草惊蛇,什么都查不出来也便罢了,没准儿还要搭上自己一条命。”
金翡咬咬下唇,差点给自己咬破皮了,才控制住焦躁的脚步。
他看着谷南伊,认真道:“你很聪明。我想要你跟我。”
从前是看中了谷南伊做糕点的手艺和她手里那个叫兰生的书生,金翡不惜花重金威逼利诱谷南伊入京,与买个寻常的玩意儿没有什么区别。
可时至今日,他才发觉,谷南伊并不只是一个玩意儿。
他身边如今缺的,正是这样聪明又冷静的人。
谷南伊笑了,不出意料地摇了摇头:“得了吧。我还是那句话,想吃糕点我送你,想看话本没问题,帮你分析分析形势、盘一盘逻辑,只要有空,我也是愿意的。总之,交朋友可以,其他免谈。”
金翡皱眉,还欲说话,却见谷南伊已经站了起来。
她微笑着道:“金少爷别忘了,我如今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求你怎么报答,但求不要再给我惹麻烦了。况且但凡日后你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今天最好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也别再做那些幼稚的事情。咱们好好做个朋友。”
金翡不甘道:“我可以给你钱,想要多少都可以。我是认真的。”
谷南伊摆了摆手:“好啦,看来今天的事情我们也谈完了,我铺子里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她便在金翡不甘心的目光下,施施然走了。
金小少爷皱着眉坐在椅子上,脸上浮现出一个孩子气的懊恼神情,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恼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