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
邓玦盯着穆明珠,道:“殿下是受过很多伤害吗?”
穆明珠笑道:“怎么这样问?”
“方才在湖边,殿下说想要做一颗石头。”邓玦低声道:“一个人怎么会想要做一颗石头?”
穆明珠面上笑容褪去,她轻声道:“说下去。”
“除非这是一个伤心的人。”邓玦低声又道:“一个人若是过得快活,怎么都不会想要做一颗石头的。”
有好一会,温泉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雾气在房顶凝结滴落的水声。
穆明珠凝视着邓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她跟邓玦是一类人。
邓玦有一颗不同于寻常男子的心,对于人的情绪有更敏感的觉知。
“邓老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穆明珠问道。
邓玦低声道:“玦少时,先父忙于外面的事情,又有将军的责任在,有许多年家人与先父都是分别居住在不同的州郡。待到先父致仕,没享一年清福,便病故了。”他简短而诚恳道:“玦这一生,与先父相见时日甚少。殿下问先父是怎样的人,玦所知,并不比朝廷给的悼文更多什么。”
“原来如此。”穆明珠淡声道:“邓老将军一生忠义,想来无缺也是一般的。”
邓玦眉睫微微一动,面容模糊在水汽之中,望着穆明珠没有接话。
穆明珠玩笑道:“怎么?难道不是吗?”
邓玦仍旧望着她,口中道:“玦自然不敢与先父相比。”
穆明珠怕在这个方向上深谈下去,惹他起疑,便轻轻一笑,转而道:“无缺也不快活吗?”
邓玦笑道:“玦能陪伴殿下左右,又怎会不快活?”
穆明珠盯着他道:“一个人若是从来快活,又怎会懂另一个人的不快活?”
邓玦能从她脱口而出的“石头”中读懂她的伤心,又怎会是没有经历过伤心之人?
也许他的伤心处,正是他背叛的源头。
穆明珠眸光微动,轻声道:“似本殿与无缺这样的人,生来锦衣玉食,比之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富足许多,又有权势。若是还不满足,简直应该天打雷劈。然而其实一个人心里受过的伤害,跟他是不是吃得饱,关系不大;跟他穿不穿得起绸缎,关系也不大。”
邓玦本就是怀着意图接近穆明珠的,闻言心中一动,认为这是可以抓住的机会,因此接话道:“确如殿下所言。玦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小小成就,皆因心中伤痕鞭策。”
穆明珠听出意思来了,他这是要跟她剖白内心,是极为亲近的表态。她思量着,口中问道:“无缺心中伤痕是什么?”
邓玦轻垂睫毛,低声道:“玦在家中时,曾因生母出身,为人耻笑。玦便发誓,要出人头地。”
穆明珠研判地看着他,从他的神色中判断不出真假来。因邓开老将军一生没有嫡子,原配妻子没有儿女,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的。邓玦的生母虽然是妾,但布商之女,也不算是太离谱。邓玦在家中会因为生母的出身遭人耻笑?这到底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还是邓玦为了套路她信口胡诌的谎话?
穆明珠只作全然相信之态,宽慰道:“那你已经做到了,荆州都督,年轻有为,还有谁敢小瞧你?”她抿唇想了一想,有来有往,也分享了自己的“伤痕”,道:“本殿幼时饭量大,一顿饭能吃两大碗饭,照顾本殿的姑姑背后议论本殿,说本殿将来一定是个大胖子。本殿便发誓,以后一定不能成为大胖子,如今果然也实现了。”
邓玦:……
穆明珠笑道:“怎么这样看本殿?当时本殿都气哭了呢,那姑姑的话,给本殿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小孩子受到的伤害,就不算伤害了吗?本殿还以为无缺你的见识比这要高一些呢。”
她说了这么一个听起来就荒唐的事情,以玩笑的态度带过了深谈。
邓玦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心知自己还是没能得到公主殿下完全的信赖,这等事情急不得,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相处的。
他忽然动了,踩着池底,往穆明珠所在的凹池壁处走近了两步,与穆明珠几乎是脸对着脸了。
虽然有淡淡的雾气,但是两人这样近的距离,只要眼睛往下一看,至少邓玦的胸膛,和穆明珠裲衣上鲜艳的刺绣都是很清晰的。
其实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因为按照他们真正的关系,这样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安全距离,相当于侵
犯到了个人空间。
穆明珠背抵在池壁上,感到从邓玦身上而来的压迫感。
而邓玦其实也在要求自己上前,在一步之外停下来,凝视着穆明珠的脸颊,低声道:“殿下的头发湿了……”他轻轻抬起手来,柔声道:“请容许臣……”似乎是要为穆明珠整理头发。
穆明珠“嗤”的一声笑了,很自然地挡开他的手,笑嗔道:“你的手更湿,若是给你一碰,本殿这头发才真是乱糟糟了……”她回头看向温泉入口的方向,不知齐云那里的情况如何了,又看了一眼似乎还要有所举动的邓玦,在他提出更多亲近举动之前,先命令道:“给本殿唱支小曲吧。”
邓玦一愣。
穆明珠尽量自然道:“无缺会唱吗?你声音很好听,唱曲一定很好听。”又道:“本殿沐浴之时,喜欢听人唱曲。”
邓玦:……
邓玦只觉这位公主殿下处处出人意料,态度也让他很捉摸不清。譬如方才在湖边时,她看起来明明是对他很亲近的态度;可是现下他一有行动,她却又并不接纳。
然而公主既然有所命,又岂能不从?
邓玦只能在这雾气弥漫的温泉中,亮了一回歌喉。
穆明珠所说不错,邓玦的嗓音好听,唱起小曲来也很悦耳,低低沉沉的,给他增添了不少魅力。
邓玦哼唱之时,一直留意着穆明珠的神色。
穆明珠面上不露,心中却已疑思万端。
从前穆明珠乃是宝华大长公主府中的坐上常客。
而宝华大长公主最爱歌舞,就算是大周百姓深恨的梁国歌舞,只要精妙好听,她一样会命人编排出来演奏。
方才邓玦随口哼唱的小曲,隐隐透出梁国的曲风。
一曲哼唱完毕,余音袅袅。
穆明珠忽然问道:“这样好听的曲子,无缺从何处**来的?”
邓玦微微一愣,面色有一瞬不自然,很快道:“臣忘记了……”他为了掩饰选曲的失误,再度靠近过来,含情脉脉望着穆明珠,低声道:“殿下,臣心中……倾慕殿下久矣……”
便在此时,温泉入口的门终于打开,樱红托着漆盘中的冰饮上前,笑道:“殿下,泡久了乏力,您先前要的吃食……”她似乎才看到邓玦也在,愣了一愣,止住脚步,似乎要告罪退下。
穆明珠借机从温泉中起身,走到池壁之外来,随手捡过一盏蔗浆,仰头灌了一口,笑道:“的确是有些乏了。”她知道樱红的出现,便是齐云已经得手的信号,回头冲着邓玦嫣然一笑,道:“本殿困倦,先行告退。无缺不必随本殿离开,你重伤初愈,这温泉水对你的伤情有好处——多泡一会儿……嗯?”侍女已经鱼贯而入,为穆明珠披上外裳,又送到侧间沐浴更衣。
穆明珠也不看邓玦究竟是何反应,穿戴齐整之后,便往园中寝殿内室而去,要看齐云有什么发现。
齐云果然已经等在内室。
那邓玦的钥匙,乃是藏在贴身中衣的口袋中。他的中衣在内侧心口处,都有一个口袋,以丝缎束口,平时穿了中衣,将那枚钥匙藏在口袋中,扎紧丝缎,就算人倒立翻跟头,那钥匙都掉不出来。
齐云是提前备好了做钥匙模具的,摸到邓玦中衣中的钥匙后,便用了模具,令等候在侧的锁匠做了同样的钥匙出来,又将邓玦原本的钥匙放回去。
一切做好之后,便通知樱红入内。
穆明珠接过齐云手中的钥匙,见那是一只手掌般长的钥匙,看起来很复杂,对应的宝匣里一定藏了很重要的东西。
“宝匣会在哪里呢?”穆明珠攥着钥匙,见齐云也有此疑问,轻声道:“像邓玦这样的人,钥匙既然是贴肉藏着的,那宝匣必然也不会远。他人在我行宫之中,宝匣多半也在行宫之中。你看过他所居的客房吗?”
齐云道:“邓都督近日养伤不出门,还未曾看过他的客房。”
“我调开他。你找机会探一探他的宿处。”
齐云抿唇不语。
“怎么?”穆明珠问道:“哪里不妥?”
齐云轻声道:“殿下想要怎么调开邓都督?”
穆明珠笑道:“我召见他,他自然要来见我。”
齐云轻声道:“像今日这样吗?”
“今日怎样?”
齐云口唇翕动,最后只低声道:“今日这样很危险——若是湖边殿下也失足落水,又或是温泉中那邓都督意图不轨……”
穆明珠笑道:“哦,原来是担心我。”她摸了摸齐云的脸,坏笑道:“今日你担心了,是不是?”
第160章
如愿拿到了邓玦贴身收藏的钥匙,接下来便是寻出仆从口中“邓都督从不离身”的宝匣。
这事儿却遇上了阻碍。
邓玦那日湖中落水、泡过温泉回去后,便报了风寒,关起门在客房中,已经数日不往外面走动。
穆明珠总不好强行叫“病人”出门,只好暂且按下此事,再寻时机。
既然邓玦报的是“风寒”,穆明珠也就不必登门拜访。
按道理来说,没有把这等染了风寒的“客人”挪到行宫之外,已经是恩遇了。
但若是毫无反应,也未免有些奇怪。
所以落到最后,还是写信一途最省事儿。
穆明珠写了一封慰问信,又派了两个医官去看诊,就算是尽了心。
而当初救下柳原真,穆明珠有意让齐云在人前现身,一来是方便齐云在雍州行事;二来也是想要试探皇帝的态度。
如今建业城中传来的两则大消息,一则乃是侍君杨虎的侄子杨雪也入了宫;另一则却是皇帝近两个月从马球队中遴选了十几名勇健男儿,使之操练兵马。
前者倒也罢了,这后者从马球队中选人才,乃是穆明珠用过的办法。
当初从马球队中跃然而出的林然,现在已经称得上是穆明珠的左膀右臂。
如今皇帝选人,那是缺将才了,现放着的齐云、邓玦等人,都已经不符合皇帝心中那个“孤臣”的标准。
在这种时候,皇帝想起她嫡亲的侄子穆武来。
虽然从前皇帝不许穆武往前线去,因这孩子是皇帝长兄唯一的儿子,更因为那时候皇帝在前线有更合心意的人要栽培。
现在么……
穆明珠摩挲着手中那薄薄一页纸,信中是母皇亲自问她穆武的情形。
穆明珠作为一个人,厌恶穆武已久。
去岁见穆武又威逼于李思清,她便借机向母皇建议,要穆武同来雍州。
一路至于云梦泽畔,穆武见势不对、妄想逃跑,给她狠狠抽了六鞭子在脸上,跟随他的家丁也或死或伤、还活着的都给送到了孟非白名下的矿井中。
此后穆武便给看管着,每日带着口塞眼罩在荒地上劳作,比起那等最悲惨的奴隶,虽然还算吃得饱饭、不至于饿死,但因为他是从金尊玉贵的郎君一步跌下来的、更不知穆明珠还有什么毒辣手段等着他,所以他更有一等心理上的煎熬痛苦。
除了新年时节,穆明珠派人盯着穆武写了一封平安信给建业,这几个月来,穆武与建业根本上是断了音信。
皇帝万事缠身,也不过偶尔问起穆武;穆国公花天酒地,也无一字来问。
如今,若不是皇帝手头缺自己人用,大约也不会写信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