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姨,像是这般为情所困的人么?
那边的温蕙全然没心思在意个中细节,只捧起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惊诧道:“天哪,我的后娘居然是只大妖怪!”
“我同她相处十几年了,半分也没发觉……这是真的吗?我不会在做梦吧?”
嬴舟:“……”
她看上去似乎还挺高兴的。
小椿单手撑脸,另一手把弄着茶杯滴溜转,神色带着思索,语气犹豫,“你后娘……”
“总让我想起一个人来,眉眼很像,五官也很像,就是气场不太相同。”
“谁?”
嬴舟开口问过后,又怀疑,“你除了白玉京,竟还有别的认识的人?”
“那只鬼啊。”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之前不是和你讲过吗?你看不见的鬼。”
话刚说完,门外一个声音便清清冷冷地落进来。
“她在什么地方?”
康乔身形笔直地迈步而入,她出现的瞬间,满屋子立马鸦雀无声。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约莫是见到小椿面露不解,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的那个鬼。”
小椿回过神哦了一下,“就在开封城里。”
康乔略一颔首,“带我去见她。”
“可她好像,夜里才会出来……”
“好。”对方从谏如流地点头,“那就夜里再去。”
第47章 开封(廿一)  [改错字]没了我,你同……
困于夜幕后的开封城, 是一半繁华一半幽寂。
繁华的有妓馆夜市,数不清的歌舞升平,幽寂的有深邃肮脏的民巷, 野猫也懒得从沟渠流满浑浊的石板小径上走过。
小椿其实压根不知道要如何寻找那个居无定所的游魂,印象中似乎每回都是她来看自己, 隔着一片天唤着她的名字,飘悠悠地就过来了。
但说不清为什么, 潜意识中小椿觉得她应该不会身处闹市。
好像几回见面,游魂皆在荒凉安静之处。
一行人跟着她,在那日追踪松鼠精途中初遇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啊。”
小椿忽然在前面停住脚, 耳朵微微一倾, “有歌声。”
“歌声?”重久狐疑地皱起眉头, “哪儿有歌声?”
狼族的听力向来不错, 何况是这般清幽的环境当中, 但他全神贯注,还是什么动静都未曾捕捉到。
嬴舟猜想他们既然看不见,八成也听不见, 于是并没多问。
那嗓音空灵且带着点低哑。
小椿寻声跑了两步。
轻盈飘逸的女鬼依然高坐在檐牙翘角之地, 青绿的衣衫单薄朦胧,长长地垂于脚边,像檀香燃起的青烟之末。
甫一瞧见她出现, 游魂就先欣喜地展眉,一跃而下。
“小椿, 你来找我玩啦——”
然而等她飘近时,看清其背后站着的人,魂魄一样的女子便乍然刹在半道,若有似无地将自己挂于空中。
她的表情倒算不上多惊讶, 只小小地怔了一下眼,旋即瞥向康乔,是似而非地笑起来。
这笑容不是因为欢喜,但也并非作假,更带了许多复杂难喻的情绪。
小椿站在两个人中间,仔仔细细地左右观察。
发现何止像……几乎一模一样——不对,根本就是同一张脸!
狼小姨莫非有个双生的姐妹?
康乔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水波不兴的神情,将一只手轻伸出去,意味不明地说一句:
“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回来么?”
“为什么要回来?”
半空中的游魂悠闲自在地旋身飘动,“昔年你丢掉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要我回来呢?”
“还是说……”
她笑得轻倩,“你已经想通了?”
言罢,魂魄灵动地转悠到康乔面前,亲亲热热地用手一抚她的脸颊,“后悔了,知道自己做错了?”
小椿听得她二人这番哑谜,不知所谓的一头雾水。
而在场的旁人更瞧不见游魂的存在,只能看康乔独自对着空气交谈。
“什么想通了?”小椿仰头问她,“你不是鬼吗?”
“我啊……”
游魂流到她这边来,两手轻搭着女孩子的肩,玩得分外起劲,“我是她的一抹意识哦。”
小椿:“意识?”
女鬼笑得咯咯一串铃音作响,手肘撑在小椿头顶,漫不经心却带了几分嘲讽地望着不远处的康乔。
“很多年前呢,她为了要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把我抽离体内,扔掉,不要了。”
说出话后,她就一直紧盯着对面女子的眉目与双眸,企图将其所有的反应一个不落的收入眼底。
但很可惜,康乔的神态从始至终岿然不动。
“什、什么……?”
小椿听得愈发迷蒙,“为什么与心上人在一处,就一定要将你抛开?”
“小椿,你这就不明白了。”游魂辗转到她眼前去,“人族与妖族的寿命是不一样的。”
“我们两百余载才到成年,待挡过天劫,又能再活五百年。三百岁的妖还是个涉世未久的年轻姑娘,好比人间那些二三十出头的青年人。”
“可是三百七十,乃至四百岁的妖仍旧是活力无限元气充沛的精怪,但五六十的人族,却已然踏入暮年,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了。”
“然后呢?”小椿茫然地摇摇头,“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吗?”
游魂闻言转过身来,像个好相与的长辈,极宠溺地冲她一笑,“因为心境不同了呀。”
“人在最年轻的时光相知相爱,那一时一瞬是天作之合,志趣相投。可一晃过去二三十年、四五十年,她还是个开朗跳脱的姑娘,对方却沉进了中年人的岁月里。”
小椿不明其意:“但你们是一起生活的,不是吗?他的性子会沉淀,你难道不会吗?”
话音落下,康乔终于垂眸,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她迈前一步,接着另一个自己的言语解释:“人族短寿,几乎每十年人生便要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遭遇或是变化。”
康乔的视线穿过小椿,穿过游魂,停留于茫无边际的黑夜与星光。
她声音空茫:“他们会在短短四五年中完成成家立业的大事,又会在七八年、十来年里经历至亲过世,子女降生,甚至体格渐弱,缠绵病榻。会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少年蜕变成稳重世故的男人。
“因为人生苦短,所以他们的一切都很快,太快了……”
普通的妖要花上百年去体会领悟的事情,人族只需一年、两年。
这样的速度,是她无论如何追赶,也望尘莫及的。
因此,康乔很难与之感同身受,只能眼睁睁瞧着他日渐成熟,日渐沉稳持重。
仿佛自己犹在原地,而那人已前行到了她看不清背影的远方。
“我无法和他一同变老,一同成长衰亡。随着日子渐久,相处时的别扭,几乎快与父女无异。”
而这莫大的鸿沟究竟要如何填补,她向来骄傲,生平从未服输过,便试图用妖法去补救。
“于是,我想到了剥离自己的个性。”
她无比冷静地微抬下颌,“既然没办法让飞扬跳脱的我稳重下来,那么索性,就不要这个我了。”
听到此处,旁边的重久与嬴舟皆是不露声色地一怔。
前者若有所思地摸着耳根喃喃道:“怪不得这回见姑妈,总感觉她性格变了许多,原来是这样啊……”
而后者则悄悄地在心里喟叹,佩服她能对自己狠心至此。
夜空中的游魂闻言却只是盯着她笑,笑意未达眼底,虚虚浮在面上。
康乔不愧是狼族擅使妖术的大能,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她但凡想得到,就当真能做出来。
借满月星辰之力,在某个月华大盛,群星寥落的夜晚,她宛如抽筋剥骨,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自身的一部分意识。
“所以。”小椿看向萦绕在侧的另一个康乔,“她便是当年被你抽离的那个‘个性’?”
“不错。”
对方承认得坦荡。
“彼时,我本欲将她暂且收入囊中,日后再作打算,只是没料想……”
“没料想我不是个物件,不是你信手拈起,随意取舍的玩意儿。”游魂话音轻轻巧巧,似乎永远带笑,“我干嘛要听你摆布呢?自然是有多远跑多远了,就想瞧你求着我回来的样子。”
小椿见她拿话不住呛康乔,禁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一个游魂才更接近昔年狼族那位小姨的性格。
无拘无束,恣意狂妄,大胆又不计后果。
“那么——”
她飘到康乔眼前,故意歪头打量,“没了我,你同你的夫君相处得还融洽吗?”
衣着内敛的妇人低垂眉目,面无表情地静静与之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