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这样。
虽然他也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只是稍微躲了他一下后果就那么严重。
闻衍一番心里建设之后,缓缓伸手取下了那个银盒,做贼心虚地把它藏进了乾坤袋中,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忘了这事儿,深呼吸两回便往六楼跑了。
他走得太匆忙,没有看见祭红和霁青突然从白鹤的双翼上跳了下来,拢着长长的袖子窃窃私语。
呜呜呜我最爱的百花春蜜被拿走了,好伤心,如果牛奶糖没有那么好吃的话我就哭给他看。
没出息。
可是霁青你爱喝的茶不也被拿走了吗?我们要不要阻止他?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主人的,我们不过是在偷吃偷喝。
哼,可他也不是我们的主人啊!
霁青老神在在地思忖片刻,突然道:那我们检验一下吧。
祭红抽抽鼻子:什么意思?
跟我来。
彼时,闻衍堪堪抵达六层丹药楼。
飞阁之内是竹制的药架,那里面宁静舒和,纤尘不染,隐隐又一股药香传来,微苦,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那里面清一色的甜白釉细口瓷瓶,每个瓶子的瓶身上都用琥珀色的灵字标明了药名,旁边附有更详细的信息,比如功效与禁忌,相当于现代药盒里附上的说明书。
闻衍看着里面陈列整齐满目琳琅,古朴的药架旁还坠着一个又一个竹花香囊,针脚细密,绣工高超,压下了那股清苦的微涩气息,广窗外鹤鸣声声,静谧又神圣。
清风徐徐吹来,药架旁的八角玲珑香囊便轻轻摇曳,似乎有风铃声从不近不远的地方传来,但若是放眼倾耳寻找,又无法搜寻到半点踪迹。
他突然有些迟疑这些东西真的是无主之物吗?总不可能从一开始就这么井然有序地存在于这里吧?
是千岩真人铸剑时顺便开辟了空间,还顺便放了一座宫殿进来吗?还是说这剑自己孕育出了这些东西?
不太可能吧。
可是不问自取不就是偷吗?
闻衍站在门边,怎么也踏不出那一步。
他一边着急回去,一边又很想给顾剑寒带点有用的药,可心里实在挣扎,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剑寒真的很需要,孟昭之前说他的身体若是没有灵力至多撑不过七年,虽然他现在灵力回来了,但肉身的病弱也可见一斑。三界的药已经被他用得差不多了,渡霜九重宫里的灵药应该也不例外,唯独这里还有新药,只要以后注意好好调养,不让他再受新伤,他就会慢慢好起来。
这对他的吸引力实在太强了。
闻衍内心的道德堡垒正在逐渐崩溃,他一想到顾剑寒冷得全身颤栗的样子就心口骤疼,他扶住门框,目光落在最近的那排药架上。
闻公子,不进去吗?
霁青空灵稚嫩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他拢着袖子站在离闻衍一丈远的地方,神色淡淡地朝他说。
闻衍回头,循声朝霁青望去。
我师尊生病了,很需要这间阁楼里的药,我可以拿一点回去吗?虽然我现在还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的东西,但我师尊有,下次我来的时候再把回礼带给你们。
不是说带牛奶糖吗?
啊?
闻衍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说那个我会带牛奶糖来的,但是不能只带牛奶糖,这宫殿里的东西都很珍贵,我不能占你们便宜,总得等价交换才行。
不必。霁青朝他拱了拱袖子,抬头道,只要闻公子给我们一点您的心头血便好。
心头血?
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闻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只是付出一点血便能给顾剑寒换到有用的药,这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
他甫一点头,祭红便从黄花梨木梯口钻了上来,蹦蹦跳跳地到了霁青身边,与他一同抬手结印,两人的卦印重叠到一起变成了繁复的浓黑卦纹,旋转着贴近了闻衍的心口。
闻衍能感到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心口传来,心脏像是被人用无数根长针密密地刺穿,他脸色瞬间刷白,额边渗出冷汗,却坚持着等那滴血离开他的躯体,悬浮在空中,最后落进卦印中心那盏灯黯淡的灯芯里。
那一瞬间,灯芯被毫无预兆地点燃,明亮的火焰在灯盏里跳跃,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
祭红惊讶地叫了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霁青捂着嘴拖下去了。
多谢闻公子的馈赠,我和祭红便不打扰了。阁内之丹皆为闲置之物,若有用的话请随意拿去,不必有负担。
闻衍心口还很不适,缓了好久才差不多恢复过来。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木梯口,觉得自己太矛盾太软弱了。
如果顾剑寒知道了,一定会觉得他很不可靠虽然这是事实。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垂头丧脑地走进去,一排一排地寻找有用的丹药,那些丹药有治腿伤的,有治经脉的,也有舒缓神经的,不过都是调理药,并不是药到病除的东西。
因为那些病因太复杂,想要一劳永逸并不现实,哪怕是在这间药阁里,能做到的也只有长期调理,慢慢生效而已。
但只要能有用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闻衍一边想着不能拿太多了,万一还不起怎么办,可另一边看这个好像有用,那个好像也有点用,总之只要没有丹药余毒,多带点回去,顾剑寒便越能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于是越拿越多,最后在偌大的药阁里甚至直接扫荡了五分之一。
闻衍看着自己手里的安眠丹陷入了沉思,最后郑重其事地将其放回了药架。
顾剑寒被他抱着应该不会失眠。
闻衍突然回忆起将顾剑寒抱在怀里的感觉,顾剑寒很清瘦,有时间抱起来甚至有点硌手,身上很冷,经常一晚上过去了他的怀抱都会变冰。
但当他安稳地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闻衍总会觉得,他好像拥有了全世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虽然看起来是他在把温暖和热意传递给顾剑寒,实际上是他在从顾剑寒那里不知节制地汲取认真活下去的信心和安慰。
他在被依靠,他在被需要。这种感觉真的太珍贵了。
今天我借走的东西我列了一个清单,二位可以上去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出入,下次来一定会凑齐还上的。我们外界可能炼不了完全一样的,但我师尊会鉴品阶,到时间还一些相同品阶相同功效的给你们行吗?
闻衍和祭红霁青打着商量,那两个小童却十分豪气地大手一挥,告诉他不用还了,他们不差这点东西。
闻衍:
合着三界就他一个穷鬼。
那这笔账就先欠着,以后要是有什么用着我的地方,比如说想吃点什么糕点,或者想玩点好玩的东西,都可以和我说。
牛奶糖!祭红说。
闻衍轻轻笑了笑,和他拉勾道:下次来就给你们带,绝不食言。
那你下次要早点来!
我尽量。
辞别霁青祭红之后,闻衍便踏上了归程。
他的心跳有些乱,像是有些惴惴不安,却不知因何而起。
他朝百步之外的那扇门疾驰狂奔,耳边呼啸的风声有些凄厉,似乎预示着某种不详的未来。
他没有心思去思考太多,此刻想再多也毫无意义,他只知道要快一点回到顾剑寒身边,否则顾剑寒一定会非常伤心。
他不能让顾剑寒伤心。
否则他和莫无涯又有什么区别。
闻衍用力按下门把手的那一刻,一股比LED灯更加闪耀刺目的白光瞬间笼罩了他,闻衍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一跃,下一瞬间,便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他正闭着眼。
意识到这一点的闻衍缓缓掀开了眼皮,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并不是花神祠,也不是冷月峰,而是一个非常偏僻的竹屋。
四面依然环种着湘妃竹,但比冷月峰更密,夜风一过,竹影摇曳犹如鬼魅精怪,疏疏的长叶簌簌地摇,如钩的月亮在横斜的竹枝后若隐若现。
明明还是在初秋,闻衍却无端觉得冷,身体甚至是僵硬的,微微一动都有些艰难。
他的目光从广窗之外的景色上移开,想环顾一下屋内的陈设,一转眼便看见了不远处倒在桌案上的人影,白发如雪,拂了满身。
清浅的月光漫过床榻,漏在竹制地板上,只差一寸,便能触及他朱砂血红的衣摆,却偏偏止在那一寸,把他独自困在晦涩的夜雾之中。
闻衍的五感逐渐恢复,他慢慢嗅出来这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酒气,极为浓重,几乎刺鼻。顾剑寒向来是不饮酒的,更别提饮这种一闻便知很烈的酒,可那单薄清癯的身影闻衍不会认错,这世间除了顾剑寒再也没有第二人能让他这般心疼。
他强撑着从榻上坐了起来,在摇摇晃晃朝顾剑寒走去的过程中逐渐找回了一点行走的实感。他在顾剑寒身边缓缓蹲下来,先是扫过了檀案上大大小小的酒坛,内心闪过一些不太好的猜想。
顾剑寒为什么会突然酗酒?
还是在这样走火入魔的状态。
难道是他离开得太久顾剑寒真的以为他不回来了吗?还是说有其它的原因,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顾剑寒又被莫无涯和赵恪伤了心?
闻衍危字当头,却顾不上担心自己。他抬手顺了顺顾剑寒的长发,觉得从心口到指尖都细细密密地泛起了疼。
师尊,你还好吗?
顾剑寒后脑勺对着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我抱你到床上去睡,这里睡不舒服,万一着凉就不好了。闻衍轻手轻脚地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一手环过他的腰线,一手环过他的膝弯,将他稳稳当当地抱了起来。
太轻了。
好心疼。
还好他带了一些补品回来,其中有一部分是很有营养的,多喂他吃一点,体重也许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状态了。
闻衍这般想着,立马变得干劲十足。他轻轻掂了掂顾剑寒的重量,打算记清楚这个感觉,等过几天再抱一下看看效果明不明显。
他正高兴着,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下去,便看见怀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那双染血的猫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带任何情感,于是显得冰冷而惊悚。
师尊,你醒了?闻衍的笑容没有僵硬,反而因此更加灿烂了起来,他上前几步想把顾剑寒放在榻上让他舒服一点,却没想到顾剑寒不知为何非常抗拒着上榻,口中发出很低的呜咽声,死死揽住他的脖颈往他身上贴。
闻衍真的非常、非常讨厌醉鬼。
尤其是醉鬼还沾了一身酒气,毫无自觉,非常难办。
但顾剑寒这么缠着他,他却一点也不生气。
好好好我们不上榻我们不上榻,师尊乖啊,别哭别哭,阿衍在这儿呢。
他又直起身来,抱着顾剑寒自己坐在了榻沿,让顾剑寒坐在他身上,一边哄他,一边给他脱鞋袜。
师尊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啊?酗酒伤身体,这次也是我不在你身边,下次再不许了啊。
顾剑寒的鞋袜非常好脱,一点点扯下去便露出瘦白的脚踝脚背和脚趾。他也不反抗,异常乖顺,靠在闻衍怀里闷着不说话。
这里有热水吗?
顾剑寒指尖在半空一点,一个漂亮的濯洗术便将双足清洗得纤尘不染。他微微抬起眼,朝闻衍安安静静地扑了扑长睫,见他还没有反应,便轻轻抿了抿唇。
这一箭简直稳中红心。
闻衍缓缓低头在顾剑寒唇上轻轻啄了一口,他背对着那皎洁的月光,夜色替他隐去了脸上的热意,却遮不住他怦怦狂跳的心。
明明并未品尝,却似乎已经能感受到那酒有多醉人了。
师尊,这里是哪儿啊,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远山居。过度饮酒后,他的嗓音明显哑了些,冷月峰后崖之下的一个小竹屋,不会有人来打扰。
居然还能答话,闻衍想,那应该醉得不是很厉害。
那师尊为什么头发又变白了?趁着顾剑寒还有意识他得把事情搞清楚,衣服也变红了,眼尾也是。
你不喜欢吗?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啦,只是担心师尊的身体是不是出了毛病。师尊无论怎样都很好看,但是如果这种形态会伤害到师尊,那我当然是更喜欢师尊原来的样子。
不会伤害。
真的吗?师尊别骗我啊,我会当真的。
不骗你。
他语气正常,不像是撒谎,闻衍稍稍放了心,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了最致命的问题。
师尊,你还记得我睡了多久吗?
话音刚落,两人之间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闻衍悬着一颗扑通扑通的心,无比期待下一刻顾剑寒告诉他不过几个时辰。
然而顾剑寒伸出双手,掰了一个手指头,又掰了一个手指头,掰得闻衍心惊胆战,甚至都忘了该怎么呼吸。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蜷了又蜷,一只手已经数完了,又继续数另一只手。
闻衍觉得此刻自己极其需要一颗急效救心丸。
终于,手指停留在第七根。
七天。
七天?!!闻衍忍不住吼了出来,怀里的顾剑寒被震得抖了抖,收紧了揽在他后颈的手,朝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对、对不起我不是在吼你。闻衍抱紧他,伤心道,我不知道这一去会是那么久,明明只感觉过了几个时辰,如果我知道会那么费时间我就不回去了师尊对不起,你骂我吧,打我也行,我知道错了。
顾剑寒靠在闻衍肩上,抿唇无声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无不与之相关。
我之前去酆都找了你,翻遍了生死簿的卷宗也没找到你的名字。我的分体在酆都鬼门关守着,可是守了七天都没有守到你。
冥罗君告诉我,七日之后是回魂夜,若是实在找不到人,在肉身旁等着还有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