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剑寒没有挣扎,只是在他怀里尽可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指甲掐进自己的胳膊。他脸上血泪纵横流淌,像是被闻衍烫痛了一样,犹如受伤的幼兽一般,颤抖着发出阵阵痛不欲生的呜咽。
闻衍硬生生地将他的手指掰开,不许他自己掐自己,还专门用手帕将他的伤口包了起来,用带茧的指腹给他拭脸上的血。
来到修真界已经大半年了,顾剑寒并没有把他当花瓶男宠豢养,而是带他出任务、长见识、陪他真刀实剑地进行训练。
他已经见过太多血了,那些腥臭的、残忍的气味和幼年时期如出一辙,当他真正接触很多生命的转瞬即逝,太多次直面那些猩红的鲜血之后,便发现那些东西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恶心恐怖。他对血的接受度已经提高了很多,只要不是血流成河的程度,他勉强还能忍忍,更何况这是顾剑寒的血,他在发抖,在害怕,在流泪
师尊。
他轻声唤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明朗,只是因为重伤未愈的缘故显得稍微虚弱了些,傻傻笑起来的唇角弧度也略显浅淡苍白。顾剑寒望着他怔怔地流泪,嘴唇被咬破了好几处,满脸都淌着苦涩的,裹挟着眼泪一起夺眶而出的鲜血。
闻衍心疼不已:哭就哭嘛,怎么还流血了,擦还擦不干净。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身上一块肉都没少,人也没痴傻,还能抱着师尊健步如飞,师尊怎么倒还一副死了丈夫的样子,是不希望我醒过来吗?
住口
他的嗓子坏了。
那种弹石振玉的冷冽声音完完全全被另一种阴郁嘶哑的声线取代,他一启唇,被尽数咽下的悲恸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那样撕心裂肺地号啕着,隐忍到了极点以至于爆发迸裂的哭声回荡在静谧的雾池上空,连那一朵朵常开不败的冰莲都为之摧折。
能哭出来是好事,闻衍一边将他抱起来,一边自我安慰地想。
但是不能哭太久了,否则会把身体哭坏,顾剑寒底子本来就不算好,千万不能伤了根。
他找人的时候有些急,忘了带乾坤袋,现在灵力还没恢复好,暂时没法用,于是只能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去。
顾剑寒在他怀里痛哭失声,剧烈颤抖,像一只遭到巨大创伤的木偶娃娃,稍稍一碰就会支离破碎。冰裂一样的细纹似乎正沿着他的身体逐渐蔓延,等他下一声哭没有接上的那一刻,就是他在他怀里碎掉的时候。
闻衍差点被自己的想象吓破胆,赶紧疾步跑回温暖如春的屋内,把怀里的漂亮木偶放进细绒软褥秋千床里好好安置着,摸摸他冰冷的脸颊,确认上面没有冰裂才陡然松了一口气。
这个秋千床在落星阁最西边的一个小厢房里,这个房间除了这个秋千床再无其它什么大物件,是顾剑寒专门用来窝着看日落的地方。
从这里可以看到从冷月峰至高峰到清虚门丘陵平原所有的光景,每当日落时分,天边开始燃起大片大片斑斓浪漫的晚霞,伴着晚风随意卷舒。青林背后是金色的云锦,起伏的山峦和丘陵各有千秋,各门弟子结伴御剑穿梭在纵横阡陌中,七分寂寞,又显出两三分勃勃生机。
我去给师尊打点热水来洗洗脸。闻衍故意逗他笑,看看这是哪里来的小花猫,一脸血,还乱七八糟的,如果不洗干净的话,一定会把整个清虚门的野猫都吓跑。
顾剑寒哭得更厉害了,不过收了声,坐在软褥上一抽一抽地哽咽,连指尖都痛到发麻。
他艰难地抬手,似乎耗尽所有的力气,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他颈侧的白色细布。
闻衍还没应激性地反应出疼痛,他却先一步死死捂住唇,倒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喘起来,他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可是心脏却还是如同被锐器刺穿一般,真实而惨烈地发出绝望的哀嚎。
他竟像是马上就要疼到死掉。
师尊?!
闻衍第一眼在雪溪亭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一定在愧疚,一定是在为了咬伤他的事情追悔不已、痛苦不堪。
老实说,那一瞬间,他的愉悦是要大于心疼的。
顾剑寒越后悔越好,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他都有理由劝服自己继续留在他身边,继续爱他,继续为了保护他而做一些原本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糟糕。
一切都乱了套。
师尊听话!把手拿开把手拿开!你会呼吸不了的!听话好不好?你别这样!
闻衍越是着急,手上的力气就越大,顾剑寒受到越大的阻拦,挣扎的痛苦也就越深。当他双腿开始无意识地乱蹬,血泪从眼角漫溢而出的时候,闻衍才慢慢放开手,叹了一口气,语气平静道。
师尊,既然你这么想死的话,我就成全你吧。
你在黄泉路上走慢点,等我去杀了莫无涯之后,便来找你。
因为我很菜啊,你也知道的,可能还得苟活不少时间。师尊最好走两步就睡一觉,走两步再睡一觉,梦里也要有我才好,这样等我追上你的时候,我也没离开你多长时间,师尊也不会因为太过想念而偷偷哭鼻子了。
还有路上要注意安全,穿厚一点,别着凉了,你的厚衣裳我都放在主卧的大衣柜里,等会儿我就烧给你,你得记得拿,再见面时我看不到我烧的那些衣服,我是不会再叫你师尊的。
大概就先这些吧,之后你记得每天都要托梦给我,或者我每天加睡一个午觉,午觉的时候你也得来入我的梦。万一我突然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想要嘱咐你,你得来得及时些才是,否则我会超级伤心,一整天都会没有精神,于是真正见你的日子也得推迟
他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观察着顾剑寒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动作都无法从他的眼皮底下逃出去,他看着顾剑寒的脸色越来越白,又慢慢地,稍微缓过来了些。眼角的血泪不再流淌了,手也放开了一点,呼吸正在逐渐变得顺畅。
他的身影在顾剑寒血红的猫眸里缓缓映了出来,不太清晰,而且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漠然。
闻衍在顾剑寒面前总是笑,一副傻乎乎撒娇的样子,偶尔不笑也是因为在生闷气,于是显露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但其实他真正严肃起来的时候是不傻的,虽然语气故意放得很轻松,但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在戏说。
往往是这种时候,他看起来十分薄情。如果说顾剑寒的冷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严寒,那么他的冷大概是夹杂着一点生机的料峭春风,往往一吹就是遍体生凉,不太凛冽,但也足够刺骨。
好不容易熬过整个隆冬时节的飞鸟,却最容易在这种春风下被活活冻死。
师尊,你说是不是?
只是可惜了,我们连大婚还没办,道侣印还没结,也还没有一起去看过江南塞北大好风光。唉尤其是我,年纪轻轻的,才十八岁,就因为太爱师尊,舍不得师尊一个人孤独寂寞,就要待在酆都做生生世世的鬼不知道酆都那边风景如何,不过大抵是比不上外面了,否则人们何必求生若渴,早点死掉不是更好?
顾剑寒很明显地,有了剧烈的动摇。
他抿紧唇看着闻衍,那眼神是那样地伤心,又是那样地脆弱,好像只要闻衍再扇动一下翅膀,他的生命就会因此掀起巨大的海啸。
师尊酆都有好吃的吗?有新鲜的食材吗?有整洁干净的厨房吗?阎王爷允许我们吃饭吗?如果他不让我们吃饭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阎王爷:勿cue
第77章 尸香子蛊
这些都是必须考虑好的事情,如果
他说着说着,终于感觉到衣带被拽了一下,很轻很轻,像十分温顺的小猫抬爪抓了一下身边的毛绒球,悄无声息的,却是一个明显的退让信号。
他也不装什么听不见了,趁着这个机会就往秋千床上猛地一扑,还好秋千床是用了术法加固的,否则这一下可能俩人都得直接摔地上去。
顾剑寒闷哼了一声,偏头躲过了他的亲近,先用濯洗术将自己身上弄干净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攥住了他窄窄的袖口。
因为袖口太窄,他的手指便总爱碰到闻衍的手腕,他像是被烫痛般地不停缩手,然而却舍不得放开衣袖。
闻衍压着他,过热的体温灼伤了他冰冷的空壳,他却只觉得想哭。在遇见闻衍之前,他是从来不哭的,总觉得这是一种太过懦弱的举动,于事无补不说,还平白让人看了笑话,于是无论遇到再深重的苦难与灾祸都不会流一滴眼泪。
世人都道他冷血狂妄,岂知他也有愁情柔肠。
师尊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闻衍蹭蹭他冰凉的脸颊,带茧的指腹从他的指尖划到他柔软的掌心,再触碰到他疯狂跳动的脉搏。
师尊就是舍不得我了,舍不得和我分开,又舍不得让我去酆都吃苦。
他理所当然地撒着娇,过长的头发糊了顾剑寒一脸,顾剑寒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轻轻闭了眼,声音还是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爱你。
他这话说得比遗言还像叹息。
闻衍沉默片刻,却没说什么我也爱你之类的话,只是稍稍抬起身,双肘撑在顾剑寒身侧时牵扯到了颈侧的伤。
他那么怕疼的人,以前连指尖戳破一个小口都要扒住顾剑寒哭天抢地的,此刻却连一声也没吭,唇都不抿一下,双手捧着顾剑寒惨白的脸,故意特别灿烂地笑了一下。
顾剑寒被那笑容晃晕了眼,他那颗药石无医的心脏和残破不堪的魂魄,被闻衍泡进了温暖甜蜜的糖罐里,不需要动弹就已经足够安适。
这样的笑容,甚至短暂地将他的目光,从那缠绕的纯白细布上吸引开来。
师尊,我们做一个交易吧。
顾剑寒极缓地扑了扑绣密绵长的睫绒以示同意。
这时候别说什么交易,哪怕闻衍要他的命,他都不会说不答应。
我亲你一下,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亲我一下,我也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都可以。
我们都要如实回答,否则就是背叛我们的爱情。
顾剑寒怔了一会儿,似乎还是有些想流泪,然而没等闻衍说完,他便先行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睫绒下方扑着两抹深深的青影,与惨白的脸色一相衬,更是显得格外憔悴,然而失了色泽的薄唇却微微噘了一点上来,那是一个极度明显而直白的索吻方式。
他需要依靠闻衍的气息续命,渴望与他唇舌交缠,然而却因为太过恐惧的缘故,甚至不敢告诉闻衍他想得到他的爱抚。
说实话,闻衍有些怕他的牙。
哪怕他想忘记,颈侧的伤口却还在帮他回忆起那时的一切。
但他还是亲昵地和顾剑寒磨了磨鼻尖,还撬开了顾剑寒的牙关,尽量安慰到他唇舌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细细颤抖的舌根也好,凉凉软软,又略带一点血腥气的薄唇也罢,甚至是他敏感的上颚,他尖锐的牙齿,以及他温热柔软的舌尖。
顾剑寒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得到这样温柔的对待。
他卖力地回应着闻衍的动作,却因为实在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精神,最终干脆只是贪婪地接受闻衍的爱,并依赖着这份被无情摧残却依旧温暖如昨的爱,熬过了那一场残酷的自戕。
明明是一个吻,却被他当作茫茫苦海中的浮木一般攀附,闻衍看他迷恋上瘾的样子,也不忍心撤身结束这个吻,恰好他也有自己需要确认的东西,便用力地多吻了会儿,直到顾剑寒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也慢慢热了起来,他才及时地退开,舔舔他殷红的薄唇以示安抚。
师尊,好些了吗?
顾剑寒失神地望了他好一会儿之后,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他被亲得太狠之后,脸上总是会带些薄薄的酡红,看上去像是醉了酒,但其实除了半年前那一回,闻衍再也没见过顾剑寒饮酒。
他捧着顾剑寒微红的脸,稍稍有点犹豫。
明明早就想好要问什么了,甚至连这个所谓的交易也是为了那个问题专门提出的,到真正可以问的时候反而畏首畏尾,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打心底说他是很想问的,可是顾剑寒现在精神脆弱得不像话,万一不小心又伤到他该怎么办这是必须考虑好的问题,非常重要。
顾剑寒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他说话。
其实他知道他想问什么。
但是他没办法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他从来没想过要伤害闻衍,他宁愿自己受伤都不愿意让闻衍受一点委屈,更别提突然把他咬得那么狠,差点就
差点就咬死了。
他也不可能再用那种恶心的语调叫出那么恶心的称谓,他和莫无涯是血仇,他怎么可能再对他抱有什么愚蠢的妄想和期待?
他哪一点比得上他的阿衍,明明珠玉在怀,为何他还会对那种人渣念念不忘?
他是疯了吗?
师尊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不想回答就摇头,我们就换一个问题,方才没说这点,所以不算犯规。
这么好的阿衍,他怎么忍心伤害他?
闻衍眼看着顾剑寒的眼眶里又慢慢蓄起两汪薄薄的清泪,吓得马上闭了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一下子瘫倒在他身上,没把受伤的那方露出来,语气轻松道:我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想问什么了,不如先欠着吧,等以后想起来了再问。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什么?
阿衍,你信我吗?
闻衍指尖绕过他乌黑微翘的发尾:有时候会犯一点蠢,被嫉妒蒙蔽的时候常常失去理智。但是只要师尊在我身边,让我相信,我就一定会相信师尊的。
他微微顿了顿,又道:我不信师尊,还能信谁呢?
他踢掉顾剑寒脚上那双稍微偏大的犬耳棉拖鞋,和顾剑寒一起窝在秋千床里,将耳朵贴在顾剑寒心口,那微微跳动,微微起伏的地方。
我从来没想过伤你,我爱你胜过一切,如果我们两个之中一定有一个人死去,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我自己。
呸呸呸,师尊怎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闻衍生气地捏了捏他突出的腕骨,故作不悦道,不要以为说句爱我就能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