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
江瑜敲了敲亭上的柱子,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还记得他为什么离开家吗?
那不是因为和江咳咳,舅舅吵了一架吗?江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封一然仓促改口。
席奶奶去世时席寒没在身边,回来时连葬礼都直接错过,本来心情就特别差,江惠民和这个儿子一直不对头,雪上加霜的去刺激,两人直接吵了一架,席寒隔日就递了辞呈。
交接完工作后直接走人,自此后在安城安了家。
江瑜道:我还记得他刚来江家那会。他大概才七岁,就像这个石桌一样高。
来这时奶奶问他学习怎么样,他先说还可以,见了我之后又说勉强,他那时就有这份心思了,怎么到现在能因为和江惠民吵了一架就不顾前程呢?
现在的话基本上已经是明示了。
谁拿谁当了一次挡箭牌也很清楚了。
江瑜看着封一然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看着远处的景致开口道:我们也认识二十多年了,他半个字都没给我透露过。
封一然舔了舔唇:他也没给我说过。
江瑜叹了一口气: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带他爱人回家了吗,在他眼里只有奶奶是他家人,其余的人
因为没有必要,在席寒心里只有奶奶是他家人,是他长辈,是最需要取得祝福的那个人,至于江惠民,那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母亲就更不用说,现在的江二夫人一没生二没养,亲身母亲在哪也不知道,把殷言声带回来见谁?
至于江瑜、江天封一然等人,那就是差了辈的,只有带爱人回来见家长一说,没听过还要带回来见哥哥弟弟的。
那又不是个物件,还要带着跟谁都显摆吗?
封一然了然,看江瑜的眼神全是佩服:怪不得你跟我打赌说他这次还是一个人回家。
江瑜淡淡一笑:其实还有一件事。
在这空寂的八角亭中,四周能听到微风的声音,江家老宅的一棵银杏树叶子已经全部变黄,飞一吹簌簌的响,偶有几片落叶幽幽地飘下来,荡着波纹落到水面上。
江瑜的声音和这风声一块响起:席寒他不交心,跟谁都一样。
我和他认识二十多年了,他都没把心事说出来。
江家的这次家宴是隆重的,封一然提前几天到的老宅,席寒就不同了,他这会还在安城晃悠着。
这几天席寒一直缠着殷言声,知道自己要离开几天,把人摁住吃饱了才放手,殷言声这时候也由着他,其实他性子一直是这样,开了个口子后就不会拒绝人,不会喊累不会喊困的,让席寒那是如鱼得水。
到最后还是席寒自己估摸着够了收手。
去机场的时候是殷言声送的他,这条路两人这些年已经走了无数次,殷言声把人送到机场后下车,陪着席寒一块等着。
席寒没带什么行李,两手空空的,要是在隐蔽的场合这会已经搂住殷言声让他坐自己腿上了。
但这会他没有,身边人挺多的,殷言声小朋友脸皮薄,这会把人抱着不合适。
两人就坐在一起,离别的时候总有一种温情在,殷言声没说什么,但看起来有些沉默。
席寒心里叹了一声,伸手把人环住,在耳畔轻声开口:我就去几天,不会太久的。
殷言声眼睛中黑白分明,他穿着一件高领的薄毛衫,脸侧的下颔线清晰明朗,细长的手指搭在膝盖上,缓缓的嗯了一声。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总是能接受一切,别的孩子还用哭泣与眼泪达到自己目的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了这种手段。
人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殷言声自小就不会哭。
他在恋爱里有种很清醒的感觉:不会撒娇不会发脾气,遇到事情了第一反应也不是去寻求帮忙,而是什么事都自己解决。
就像现在,其实他心里挺不舍的,但还没有说出来。
因为这事说了没用,不能因为不舍就不让他离开,哪怕说出来也是白白的话,于是殷言声就不讲了。
可能还有一种习惯,以前的时候第一次席寒离开他没说出来不舍,往后的几年就更说不出来了。
席寒看了看殷言声,又伸手搂了他一下。
我走了。
殷言声说好。
他一直站了那里,直到那抹身影消失之后才转身离开。
三个小时之后,席寒下飞机就看到了江瑜。
其实江瑜很显眼,人群中一站就是显眼的那个,看到席寒了江瑜招手:在这。
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江瑜开着车,从机场高速到江家是一段不少的路程,他坐在车上和席寒聊天:家里的人都到了。
伯父,姑母,和江惠民二夫人一家人都到齐了,席寒差不多是最迟的。
席寒喝了口水,他现在都觉得有些耳鸣的症状,不由得侧着头:大嫂在吗?
大哥江博然离婚一事才牵扯出了这场家宴,说起来也挺好笑的,江博然打死都没想过自己还有着离婚的这一天,当时杜诗丹那条热搜后助理知道、经纪人知道,网友知道,江博然最后一个知道被单方面甩了的。
江瑜说:大嫂说有通告,档期调不开。
这话就是一个借口,杜诗丹已经打定主意了,现在也就是故意避着江博然。
两人说着,就到了江家老宅。
席寒七岁的时候就来到这,此后一直在这住着,现在熟门熟路的去了自己房间。
他这这里停了一会,过了一会就被家里阿姨邀请说开始了。
行至大厅,依次落座,江家的长桌上满满当当地坐了十四个人。
至首的江家老爷子今年七十又七,保养的很好,头发是一种花白色,他眸光里没有寻常这个年纪的浑浊,还是一副庄重精神的模样。
此时身穿着一件织锦缎暗红唐装,左手带了紫檀手串,衣摆袖口遮住,只有在动作间才能显露一二。
席寒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旋即缓缓的移开目光。
那是席奶奶的旧物。
江瑜搀扶着老爷子落座,老人看了一眼这一桌的家人们,笑道:自打淑君去后我觉得內腹受伤,也总有一种时日无多之感,如今把你们叫了也算是聚聚,免得哪一天我去后心神难安。
当下桌上都是宽慰之话,江家姑母与大伯忙说:父亲,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好端端的日子怎么说这些丧气话。
江惠民也笑,他提高了声音道:爸,您身体好着呢。
他那一声爸在父亲里就显的亲近了不少,仿佛故意证明了什么似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江惠民是老爷子最小的那个孩子,对他疏忽了管教,现如今是也最不成器的那个。
公司里无实权,凭着一些分红度日。
江家大夫人如今五十多岁,是江博然的生母,现在带着手里牵着小孙女,也就是杜诗丹的女儿。
她含笑捏了捏孙女的手,五岁的女孩儿会意,小跑过去趴在老爷子膝头:曾爷爷您身体好着呢,以后要长命百岁寿比南山呢。
小孩儿奶声奶气的,又继承了生母的好容貌,这样眉眼弯弯的甜笑显得极其可心。
江老爷子爱怜地摸了摸她头发,叹道:茹茹好乖。
茹茹笑地越发甜蜜起来。
江惠民有些不服气,视线在自己的儿子们身上扫过,江瑜正含笑看着,席寒唇角也带着笑,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会装,面上的活做的比谁都好。
特别是席寒,现在没有了对他的那种乖张,垂眸的时候还看起来有些腼腆。
江惠民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又去看江天,江天喜欢小孩子,正乐乐呵呵地看着这个小侄女。
江惠民把目光放到江天身上。
这里十几人中除了江博然的女儿就属江天最小。
他在桌子底下轻踩了江天一脚,用眼神示意:还不快说点什么。
江天无辜地看着他,一脸懵。
江父心里被气了个半死,觉得自己生了个木头。
江老爷子也笑,过了一会厨房把做好的菜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淮扬菜一上桌就能闻到馋人的香味,江家大伯夸了一句家里厨子好,老爷子也很高兴,说让多住几天。
江老爷子望着茹茹,突然开口道:茹茹,你想妈妈吗?
茹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再机敏也不过才五岁,心里当然是想妈妈的,但心中总有些顾虑,下意识地看向江博然方向,思考着怎么说。
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她能知晓父母之间的事情,甚至有时候父母吵架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负罪感。
江老爷子把她的动作收入眼中,轻声道:不用顾忌什么,直接给曾爷爷说就好。
茹茹小声开口:我有点想妈妈。
说着,她便低下了头,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妈妈在的时候我想爸爸。
妈妈在的时候想爸爸,在爸爸跟前想妈妈。
这也就应了一个事实:父母很少同时陪伴在身边。
江老爷子还是笑着的,摸了摸茹茹头发说了声乖。
他看了江博然一眼,而后道:今天既是家宴,我们不谈公事,就说了说你们各自的婚事。
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席寒与江博然身上一停,而后移开目光:各位也是老大不小了,你们该嫁的嫁该娶的娶,给江家添添喜气。
在适龄中的五个人自然点头称是。
席寒自打上了这桌就话少,一顿饭之下来不过是尝了几口大煮干丝,后来又舀了一碗汤喝,瞧着沉闷着呢。
吃饭了一顿饭,江老爷子回房去休息,临走的时候瞧了一眼江博然,后者会意,自己跟了上去。
也不敢直接进去,就坐在庭院中等着。
剩下的人还没散场,江家大伯说要打牌,江家姑母也有这个念头,加上江二夫人,外带把席寒叫了组了个局。
席寒这人会玩,又是陪着长辈玩,江家大伯做庄,逆时针开始。
江家姑母爱玩这个,还遇见一次九宝莲花灯,当下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
江家大伯看了一眼,笑说这牌稀有。
江二夫人笑说九宝莲花灯九年阳寿可不敢糊,一群人笑作一团。
席寒自上了这桌就一直唇角带着笑,他有输有赢的,但算下来还是输的多。
牌桌上一家哭三家笑,席寒是哭的那个。
不过也是,陪着长辈玩,赢也不容易输也不容易。
几局下来都一个多小时了,江博然进来了这里,对下席寒道:老爷子叫你。
席寒笑说不能再玩下去了,直接去了江老爷子房里。
外面落日西斜,云彩上垂着阳光坠下,落到身上眼中都是温柔缱绻的意味,他此时脸上笑容淡了下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种面具,如今散场之后也掀去了一些,裸.露出有些清寂的内里。
从牌室到江老爷子的屋,几分钟的路程后又调整了自己,进屋去后道:老爷子,您找我。
他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笑容,眉眼低垂时遮住眸子里面的思绪,瞧着是乖巧的。
江老爷子笑着点了点面前的棋盘:我听人说方才你还在打牌,不知道还有没有心思陪我来一局?
面前的棋盘是一个残局,黑子白子斗争在一起,双方杀的是难舍难分,席寒看了一眼含笑道:我才疏学浅,不能陪您玩这个。
末了稍微顿了顿:江瑜会玩这个,不如我把他叫过来陪您?江家老爷子一直器重江瑜。
江老爷子看着面前的这个孙子,身姿颀长面容清冷,说话间脸上带着一种笑意,整个人像是隔山隔雾似的,虽是笑着,却很难和人亲近起来。
他下意识地拨了拨手串:罢了,你不想玩我也不逼你。
席寒没有作声。
江家老爷子看着天外面的云卷云舒,声音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难过自己没送走奶奶最后一程,你怨这个家里。
哪有那么多意外,怎么就偏巧席寒回不来呢。
他们不信这些意外,只是有人故意为之。
席奶奶在世时最疼爱的就是席寒,有传闻说这个老宅子要给席寒留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招了祸害,总之老人弥留之时席寒回不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席寒知道自己碰到了江家的利益。
同龄的六个人,甚至是姑母和大伯,哪个都有可能动手。
那次就是一次试探的教训。
席寒微微地喘了一口气,他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楚,眼眶一瞬间沾上了水汽,又缓缓地别开眼仿佛在压制着什么情绪,只是慢慢开口:没有。
江老爷子闭了闭眼:你是个有决断的人,想做什么我也不拦着,你说你想休息就好好的休息一下,等歇够了想怎么样随你。
说着,又去从内间拿出一样小盒子,示意席寒打开。
锦盒精巧古朴,内里铺着一层明黄的布,上面放着一个白玉坠,系着条红绳,白玉温腻,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
江老爷子看着这个坠子,眼中有温情闪过:这是你奶奶留给你爱人的,我原以为你这回能把他带回来,本想着亲手给他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算了,你给他也是一样。
席寒抬头,眼底没遮住的诧异清楚地闪现出来。
江老爷子道:你当时结婚时给我分析了一系列利害,不就怕我不答应吗?
他用指腹摩挲着手串道:我还没这么封建,也做不出棒打鸳鸯这事来。
既然和人家过,就好好的过下去,别学了你大哥。
席寒接过盒子,点头应下。
他现在心里像是被一种温水泡着,那些饱胀的情绪堵着心中,酸酸涩涩的让人动容。
江老爷子说:要是有机会,你就带他回来,给你奶奶上柱香。
出了屋子,席寒去自己房间把东西放下,江家老宅除了保姆和保安住的地方共六间房。
出去之后去了牌室,姑母和大伯那个场子都已经散了,此时江家的人坐在一起,零零散散地喝茶喝酒。
江天见到席寒来了,凑过去和他坐到一块,嘀嘀咕咕地说:大哥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