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川从来都没想过,这位肩负着重要使命,真正负责开启云道计划的巡察使大人,第一次出现在苍灵府大家面前,竟然会是以这种姿态。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当谢希年出现在宋家的那一刻,许鸣川知道,这个消息绝对是捂不住了。因为这位谢巡察使并非悄悄上门,甚至连大张旗鼓四个字都不太合适。一下子调动了十个府军战部,还都是府军战部里最精锐的那一部分!这特么怎么捂?
三大门派在苍灵府,同样势力根深蒂固,想来在宋家也肯定埋藏有谍子。新任巡察使大人,是宋家的女婿,而且当初还和宋家有这些扯不明白的纠葛。最迟到今天晚上,三大门派肯定能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全都弄清楚。到时候究竟该如何收尾?
甚至在来的路上,许鸣川都想过如果这位谢巡察使,真的完全不讲规矩,直接下令调来大量的战部,然后把云槐岭给抹平了,他又该如何?宋家实力不差,这是不假。可是他更知道,这位巡察使大人手里的权力,到底有多大。
一旦这位要想意气用事,将当初那名女子的死,全都归咎于宋家头上,真的打算大动干戈。那接下来就真的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你宋家不是强吗?十个战部摆不平你,那就把整个两江西南的府军战部,全都调过来!他许鸣川没这么大本事,可对这位巡察使大人而言,却真的不难。
好在,等到了云槐岭之后,这位谢巡察使,只是让那位昔日的岳父大人陪着,去祭奠了一下那名女子,双方倒也还算和气。这让许鸣川稍稍松了一口气。
既然先前预想的最坏的结果没有出现,那接下来,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进入宋家后,作为宋家定海神针的宋师行,只是露了个面,和许鸣川还有那几名自离都来的周天境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再次回到主峰峰顶,闭门谢客。同时也严令宋家族内,在不出云槐岭的前提下,继续保持日常工作。
许鸣川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态度了。
这个时候,别看这位宋家老祖宗修为更高,在宋家地位也更高。但是由他出面,反倒不如那个名义上还算是巡察使大人岳父的宋云青出面,更为妥当。
如此,等到谢希年进入宋家一个时辰以后,许鸣川终于决定,不再等待。而且他刚刚也从宋家那边知道,这位谢巡察使在进入墓园之后,只是在凭吊亡妻,并没有其他出格的举动。看来至少短时间内,这边不会出现太大的差错。
所以,在和那位韩姓老人打过了招呼后,许鸣川借口城主府内还有要事,便先行离开了。
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他必须先做出对策!
不管怎么说,哪怕接下来这位谢巡察使,真的打算在府内大闹一场,烂摊子总是要人收拾的。而且无论事后情况糜烂到何种程度,他这个做府主的,必须保证两件事情不容动摇。一件是保证对前线战部的物资供应,绝不能让后方的问题,影响到留川河前线。另一件则更加隐蔽,那就是必须保证云道计划的顺利执行。
他许鸣川,在苍灵府隐忍谋划了十多年,很大程度上也正是为了这件事。哪怕是死,他也必须保证这件事最终成功!
离开云槐岭后,许鸣川并未乘坐云梭返回苍灵城,而是以周天境的修为,急速飞遁,务必追求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城主府,然后做下种种布置。
“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宋家会这么痛快的倒向城主府了。”
许鸣川在飞遁的同时,突然和身边的影子阿大沟通道:“宋家如今和咱们结盟,也算是咱们的人。再加上联姻的女子,正是他的女儿,而且这桩联姻还是彼此情投意合。这样的话,哪怕这位谢巡察使再怎么暴怒,完全将那女子的死归咎于宋家,也不好真正对宋家下手。”
“这个宋师,这次是把城主府乃至整个苍灵府,都和他宋家的安危绑到一条船上了!好计策,哪怕我知道,说不定都会心甘情愿往里面钻,真是佩服!”
说到这里,许鸣川已是满脸怒容,显然已是怒极。
“不对啊!如果宋家是提前因为此事,才布下了这个局。那就意味着,早在三个月之前,宋家就已经知道这位巡察使即将南下的消息。当时就连你我,都是刚刚收到通政院发来的消息,宋家是怎么知道的?这不合理啊!”
“谁知道呢?”
许鸣川冷笑一声,继续道:“这不是恰好符合我之前的猜测了?我一直怀疑,宋家这些年崛起的太快,背后说不定有什么强力人物在支持。现在看来,这个猜测几乎可以坐实了,而且应该和离都那边有很深的关系。说不定早在巡察使这一行人离开咸安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不管怎么说,既然这位巡察使大人到了,那就意味着,上面已经决定要开启云道计划了。只要云道计划开启,苍灵府这边,注定会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泥潭。整个两江,铁定都会将注意力放到这边来。”
“接下来,咱们的好日子,估计是一去不复返了!”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阿大难得主动问了个问题,然后同时又道:“还有,刚才那几个随行扈从里面,那个背着御灵盘的老家伙,实力强的可怕啊!我当时一直和你保持着一里以上的距离,他竟然都隐约发现了我的存在。”
“你不知道此人?”
许鸣川显得有些意外,不过随即恍然,说道:“我忘了,你出身影卫,不知道此人倒也正常。此人名叫韩利,在十二院麾下豢养的死士扈从当中,排名二十七。你知道的,这份排名里面,前十六位,可都是封号真人。此人的修为本事,虽然还没获得封号,但绝对是封号真人底下,最顶尖的那一批周天境了。”
“韩利?”阿大听完这话后,似乎陷入了沉思当中。片刻之后,忽然惊呼道:“是那个当初从御灵宗叛逃之后,投入十二院麾下的韩利?”
“你还知道此事?正是此人。”
得到了答案之后,阿大没有半点放松,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难怪了,若是这个人的话,发现我的存在,倒也实属正常了。只是我先前万万没想到,这次这位巡察使大人过来,竟然能够让此人担任扈从?看来,离都方面对这位大人的重视,超出想象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以云道计划的重要性,就算派来以为封号真人压阵,我都一点不惊讶。”
许鸣川摇了摇头,又道:“只是我有点奇怪的是,这位谢巡察使,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能够作为这次云道计划的开启人?”
“但是毫无疑问,今后的苍灵府,估计要乱起来了。”
……
云槐岭内。
虽然那位宋家老祖宗已经明确下令,让岭内修士不得妄动。在不出云槐岭的前提下,继续进行日常工作。可是就算这样,外面那十个战部,依然让大伙人心惶惶。
关键是,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而且不单单是那些云槐岭底层的修士,因为不知道事情真相,继而人心浮动。就连那些宋家嫡系,以及一些够分量的宋家客卿,有资格知晓此事的底细,一样惴惴不安。
在他们看来,这个昔日在宋家遭尽白眼的男人,尤其是在远行之后归来,发现自己发妻却早已自尽,天知道他一怒之下,会不会将所有的怒火,全都发泄到宋家头上。
眼下宋家绝大多数人,哪怕包括宋家当代族长的宋云楼,都还不知道谢希年的真正身份。但是谁都不傻,能够让府主许鸣川亲自跟来,担当扈从的,这份能量怎么看都小不了啊!
而在宋家全族上下的这份惴惴不安当中,作为这场事件核心的谢希年,却只是在陵园当中,抱着那块冰冷的墓碑哭泣。
今天的谢希年,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莽修,不是什么通政院的一品执事,更不是什么权势足以让整个苍灵府颤抖的巡察使大人。
他只是一个没了妻子的男人,独自在墓前呜咽。
世间最苦,莫过于此。
许久之后,谢希年眼泪已经哭干,只剩下沙哑的呜咽声。站在一旁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宋云青,忽然走到他身边,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如果可以,老夫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一巴掌打碎你的脑袋。甚至老夫都很后悔,为什么当年玉初丫头执意要嫁给你的时候,老夫没有提前做了此事。”
“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现在老夫就算把你打成烂泥,也无济于事了。”
“走吧,既然回来了,跟老夫一起,去看看弦歌吧。那丫头,现在就住在你们当年的那座洞府。”
在老人的搀扶下,谢希年眼神空洞,如同一块行尸走肉一般,被老人拖拽着离开了陵园。在众人的注视下,两人一前一后,朝主峰峰顶拾阶而去。
一草一木,一土一石,皆是旧景。
但是当年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哀大莫过于心死。
谢希年这一路上,睹物思人,伤感更深。直到看到那座熟悉的洞府,宛如隔世。
而在小院当中,当年他们新婚之时,植下的那株枇杷树,如今已经极为高大。
在那株枇杷树下面,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旁边有个少女。
少女的容貌,依稀可以看到当年谢希年临行之前,那个哭着拉着他衣角,不让他离开的小女孩的模样。
谢希年张了张嘴巴,想说点什么,但是却只有一阵呜呜声。
“谢希年,你回来了啊?”
少女朝这边看来,看着这个自己本应该叫一句爹的男人,没有任何表情。
她记得,那一年他离开的时候,她曾拉着这个男人的衣角,不想让他去什么咸安城。他只是蹲下身,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告诉她等他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带天底下最好吃的点心。
然后,她松开了手,在娘亲的怀抱里,目送这个男人登上云梭,从此再无音信。
如今再见面,她却什么都不想对他说。
“听说你现在很厉害?连府主大人,都只能在你身后,做你的扈从了?”
谢弦歌忽然冷笑一声,然后平静道:“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也就算实现了当年对我娘的承诺,算是风光归来了吧?可惜,我娘看不见了。”
“那你今天这份风光,还想给谁看呢?给我?”谢弦歌指了指自己,笑着摇了摇头,泪水渐渐从眼角流淌而落,“不必了,我没什么兴趣。”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喜欢穿红衣服,一直都还愿意姓谢而不姓宋吗?”
少女的脸庞渐渐变得僵硬,有一份难以言喻的可怖,“我喜欢这身红衣服,是因为我娘喜欢。小时候,我娘总喜欢给我买红色的衣服穿。尤其是你走了之后,她给我买的所有衣服,全都是红色的。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大概忘了,有一年年祭的时候,你和我娘带我去苍灵城,曾经给我和我娘,一人买了一身红色的衣服,你说这样看着喜庆,后来我娘就一直没忘,始终记着你这句话。”
“至于我为什么姓谢?很久以前,是因为你姓谢。后来,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只是因为我娘想让我姓谢。”
“所以啊,现在跟你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你又回来干什么呢?”
谢弦歌说到此处,眼泪却已经止不住的顺着脸颊滴落。但是少女也不去擦拭,只是转身回去洞府,那扇巨大的石门,轰然开启,又轰然重新落下。
“谢希年,你走吧,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石门重重落下,砸的地面都有些震动。但是比起少女最后的那几句话,却连一粒尘土都不如。
谢希年痛苦的闭上眼睛,久久无言。
在他身边,那株生长了近二十年之后,已经枝叶繁茂的枇杷树,轻轻抖动,像是在和这对父女一同哭泣。
可惜,在这株枇杷树长大的那些日子,他谢希年,从来没机会看见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