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活到这把年纪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寂寞吧。
    就像兰泽的老父亲。当人生中最亲密的朋友和亲人已经躺进坟墓，他也会茫然失措。
    时间不可战胜。
    在人类更新研究所附近的地下街道上，人来人往。地下的空气清新微凉，比地面上的寒冬宜人得多。灯光昏黄温暖，仿佛夕阳还未落下。
    晚餐时间之后，正是一天中最轻松的休闲时光。
    这个旧年将去，新年将来的晚上，路人的脸上多半带着欢愉和喜庆。
    不知不觉之间，老所长在街边站定了，沉默地听着兰泽讲诉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良久，他长吁一口气。
    “想不到啊……”
    他的孙子，没有他想象的洒脱。
    卫汉应去世的事情，老所长早就知道了。
    他并不觉得老年人的逝世，算是什么重大事件。人终归是要死的。
    就算卫汉应在媒体宣传中，是人类英雄。他也没觉得老英雄逝世，能对年轻人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老年人走了就走了。生离死别是人生常态。
    卫汉应七十五岁才回到地球。卫瀚扬对他能有多熟悉，这是个问题。熟悉之后能有多少感情，则是另一个问题。国家给的死后哀荣，和个人之间产生了什么样的感情，完全是不相干的事情。
    卫汉应比卫瀚扬大五十岁。就算在血缘上两人是哥哥和弟弟。他对于卫瀚扬来说，也只是个亲戚而已。年纪相差太多，不可能建立超过“熟人”水平的情感关系。
    但是对于卫书韵来说，卫汉应存在的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年长者。比一般人心目中的父母还要沉重得多。
    对于在社会抚育机构中长大的人来说，父亲不过是个提供遗传物质的陌生人，有可能和自己具有长相、性格、才能上的相似性。仅此而已。
    与自己共有一半遗传物质的人——这就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遗传关系。
    卫书韵与卫汉应之间，也符合这种关系。只不过他们的年龄被颠倒了。
    而且，两人的线粒体dna并不相同。这样的遗传关系，其实和父女之间一模一样。
    卫书韵是衛書義的复制品。卫汉应是衛書義的儿子。他们之间的实际关系，应该是更接近于母子的。
    可是，母亲的线粒体dna是会传给儿女的。
    如果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实际关系，只凭遗传物质做亲子鉴定。很容易得出他们是父女的结论。
    卫汉应比卫书韵大十多岁。这个年龄差，又恰好介于一般的兄长与父亲之间。
    卫汉应去世，给卫书韵带来多大的打击，外人无法知道。
    但卫瀚扬这个作儿子的，半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地守护在母亲身边。
    “这孩子还是怪孝顺的。”老所长发现，孙子和自己的想象有些出入。“所以，他这半年光陪他妈了？鲸鱼也不管了？就这么交回太平洋自生自灭了？”
    “也不完全算是自生自灭。所里项目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日常工作都很琐碎，一点点推进就是了，反正需要水磨工夫。他几个月不在研究所，影响并不算大。那边我有时候也过问一下，因为我导师实验室有学生在他们那，我帮着带一带学生。”
    兰泽没说的是，卫妖精心心念念的给鲸鱼大规模“装上手”的项目，机器伙伴的样机已经完成了。只是因为卫瀚扬不在，所里的项目相关人员，找了相处比较熟的鲸妈妈带孩子一起试用，带着开发团队和鲸鱼一起调试样机，记录一些常规的试用数据。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道卫总接下来打算干嘛，项目几乎处于原地踏步状态。
    “这孩子有情有义啊！”老人感慨道。
    兰泽觉得卫妖精的若干任前妻可能会有不同意见。
    “那你现在呢？”老所长回头看了看兰泽，“怎么现在还替你导师带学生呢？你自己的学生呢？”
    如果在往常，兰泽搞不好会开个玩笑说：我的学生在公司里替我赚钱呢。
    但今天，他想了想：
    “……要不然，您替我写个推荐？正好我突发奇想，想开门新课。”
    名字大得吓人。《生命设计导论》！一门课就是一个新领域的界标！这块地我圈了！
    老所长笑了笑，没有推辞：
    “你的积累，差不多也够开新课了。肚里有货不藏私，这很好。”
    然后他继续往家走，边走边说他孙子的事。
    孙子的事，他每一样都想知道。
    新闻上能看到的，和兰泽这好朋友说的，视角并不相同。
    卫妖精小时候的事，兰泽都扣扣索索地掏出来说了……尽可能说得正面一点。老爷爷的乖孙，机智慷慨都可以有，挨揍作屎之类的糗事就尽量省略了。
    反正乖孙多才多艺，浑身都是优点，举例证明一年也说不完。缺点只有一两个，又大又醒目，不提就是。
    老爷爷听得津津有味。时而会心微笑，点评几句熊孩子。
    但他依然不想介入孙子的生活。
    短短的一段回家路。很快穿越明亮的走廊，走到了老爷爷的家门口。
    “进来坐坐吧。”老爷爷笑着邀请。
    “我不进去了吧，您早点休息。”
    “时候早着呢。哎，年纪大了连点夜生活都不能有了吗？”老人随口吐槽，接着嘲讽地一笑，“你不是要我的推荐嘛？”
    “……我忘了。”
    “看来你的新课，开得不够诚心。你这是求推荐的正常态度吗？”
    “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字辈，开新课其实心里有点不安。”
    兰泽只要冷静下来，还是觉得这个新课很羞耻。也就难免有几分羞涩了。
    “进来吧。”
    兰泽乖乖地跟了进去。顺手接过老人的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小公寓的外厅一如既往的狭小。
    老所长泡好了两杯茶，递给兰泽一杯。这才拉开小餐桌坐下了。他把侧墙上的屏幕拉开，抽出一支三棱形的人体工学触笔。
    “喝着茶，我才有灵感写文章。”
    听老所长这么说，兰泽想笑，又觉得不好意思。推荐信有几行字就足够了，哪需要写成文章呢。
    “你这小子，可以夸的地方还挺多的。”老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