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抓住试图爬向果盘的南极星的小尾巴,把它径直塞进了怀里:谢谢。
说罢,他步履匆匆,离开了甜品店。
就像急着去赶赴一场迟来的约会。
李银航一时不解,转头去看江舫。
江舫怔愣之余,不禁抿唇,目光微闪。
他还记得苹果树的事情吗?
江舫有了心事,没有应答李银航,只是跟随南舟离去。
李银航忙简单收拾了东西,打算缀上去。
临走前,她还不忘拍拍那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有些怅然若失的苹果脸少女的肩膀,宽慰道:
不是你的错啦。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坐在南舟右旁两桌开外的两男一女。
见到三人一鼠离去,女孩一直紧绷着的后背终于松弛了下去。
她拍着胸口,小声舒出一口气:哇。吓死我了。
和她同行的男人A这才敢放开声音,问她:你确定你没有认错?
我不能确定啊。
女孩子皱着眉毛:那个小东西,那么小一只。我们坐得又不算很近,我怎么能认得清呢。
男人B试图宽慰她:看错了吧。说不定那就是一只小宠物呢。哪儿跟哪儿就怪物了?
不
女孩眉头纠结得厉害:我玩过《万有引力》,之前就一直在家园岛种田。那只小动物,看起来特别像家园岛里唯一一个田园风副本里的怪物。
她比划了一下南极星的体型:要是它肚子的绒毛附近有没有一个闪电型的标记,我就能确定了!
男人B还是有些怀疑她的眼力:就算是什么怪物,不过也就是一只小老鼠而已
女孩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老鼠?她嘀咕道,那可是家园岛上战斗力评级A+,近S级的怪物!
说到这里,女孩又怀疑自己的眼力了。
如果那只蜜袋鼯,真的是她所知的那种怪物的话,它怎么会和其他玩家走在一起?
又怎么会被饲养成这么一只
一只
小可爱?
利用世界频道向其他队伍发出集合讯号后,贺银川暂时关闭了后台页面,对陆比方说:小陆,说说你那边的发现。你说江舫,国际友人先生,曾经是《万有引力》的玩家?
陆比方乖乖点头:嗯。
和林之淞不同,陆比方看不懂专业情报,所以就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相关失踪人员的资料上。
陆比方又补充道:准确说,他不是这个游戏的正式玩家。
《万有引力》这款游戏的价格还是很高昂的,而且每台机子出售时,都会记下购买者的真实身份ID。
出事后,有关部门调查了每一个昏迷者的相关情况。
只有洛多卡江舫先生,他的游戏舱,不是用他自己的ID信息注册的。
不怎么玩游戏的周澳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陆比方抓抓脑袋。
怎么说呢
他应该算是,代练?
第83章 永昼(五)
仲老板是个六十出头的银发老先生,一身朴实的灰蓝色长袍,腰身胖墩墩的,气质慈和得很。
脱下这身衣服,就是个提着鸟笼子遛街、指点人下棋的邻家大爷。
他正歪在屋后一方小水塘,呼噜噜抽着烟草、蜂蜜和柳橙混合制成的水烟,就听到了前面厚布门帘被掀起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三名客人先后而入的脚步声。
仲老板忙抱着水烟筒,快步迎出,笑脸灿烂:来且(客)啦。随便看看吧。
江舫走上前,彬彬有礼道:劳驾
随着他的话音,南舟把一只苹果稳稳摆上了柜台,接上了他的话:请您看看这个苹果。
李银航发现,自己居然一直错算了南舟手上的东西数量。
南舟的储物槽里,始终有一只苹果。
那苹果从他们在大巴上相遇时,就被南舟稳稳拿在手里。
即使被南极星啃得乱七八糟,被咬过的地方都有些萎缩泛黄了,南舟还是把那只苹果放在了自己的储物槽里,试图保鲜。
仲老板拿起饱受南极星蹂躏的苹果,端详一番成色后,操着一口尽可能标准的普通话,笑眯眯说:这是本店出售的种子种出的苹果。但偷吃的小老鼠,本店就概不出售喽。
南舟问:有多少人买过呢?
仲老板笑微微地眯着眼睛:本店虽然有记账,但是苹果种子出售得实在太多了。客人能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吗?
南舟张口说:大约一年半年前。
李银航一怔,转头去看江舫。
她用口型提问:一年半前?
那不应该是《万有引力》刚开服的时候吗?
仲老板叼着水烟嘴,斜着眼睛回忆往昔的神情和小动作,一应像极了现实里的老板。
他说:那就更不清楚了。那个时候我店里的种子做活动呢。能到谁的手里,就看各自的造化喽。
李银航消化了一下他的措辞,大概明白了。
哦,新手礼包。
《万有引力》免费赠送的新手礼包,在大类上相差不多,且带有一定随机性。
还曾有#晒一晒《万有引力》新手礼包#的词条上了热搜。
她同事买了一台游戏舱,抽到了500点锈都购物券,3000点纸金消费券、5张松鼠小镇的免费观影券、10个可适用于家园岛特定土地的珍稀款雪莲种子、10袋高级化肥、一件可适用于古城邦的弓箭蓝武,以及一套质量不错的皮肤。
李银航被她叫去给她的朋友圈点赞的时候,大致扫过一眼。
如果苹果种子当初也作为新手礼包的组成部分之一,大批量对外发放,那究竟会发到哪个玩家手里,就是一桩未可知的事了。
抱着那只苹果走出种子店,南舟神情难得有些怅然。
李银航跟着走出一段路后,突然站住了脚步。
她伸了个懒腰:啊,我有点累了。
她往身后石阶上一坐,说:我们就在这休息一会儿吧。
南舟环顾一圈周遭环境:嗯。
四周都是湿漉漉的植物香气。
清新自然的木质味道下,人的心情也自然放松了不少。
南极星趴在南舟肩膀上,小屁股兴奋地扭动着,蠢蠢欲动地觊觎一只过路的红蜻蜓。
三人在石阶上横向坐成一排。
李银航坐在中间,江舫和南舟分坐两边。
她觉得这样的排位和气氛不大对。
她试图打破僵局,问南舟道:你是不是在找人啊。
南舟:嗯。
李银航想到,初遇他们时,南舟和江舫一样,都是从其他地方被拽来强行空降的。
这样一想,心里的困惑越发难解。
为什么偏偏他们两个是特殊的呢?
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困惑归困惑,李银航心里始终有数。
她不再深问,拍拍南舟肩膀,宽慰道:总会找到的。
南舟眨眨眼,看着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掌心很暖和,指尖也很柔软,像是轻轻搭放在了他的心上,温柔安抚。
他说:谢谢。
江舫在旁不大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南舟看向他。
江舫:过去的朋友,送了你这个苹果?
南舟点点头。
江舫再度确认:朋友?
南舟:唔
其实在南舟的概念里,苹果树女士算是在某种意义上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并没有到朋友的程度。
但南舟再次回忆起了。江舫说他有很多朋友的事情。
他记忆力很好的。
于是,南舟点了点头:嗯。
江舫好气又好笑,身体往后一仰,双肘靠在了石阶上,自嘲地一笑:哈。
南舟:?
南舟:你怎么了?
江舫把脸转到一边去,强忍着心里翻涌的醋意,涩得他得咬着牙,才能缓过心里不适的酸胀。
这算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以把过去的自己当成朋友?
明明只见过一面,为什么就可以是朋友?
大约一年半前。
江舫游览了母亲所在的城市的角角落落。
直到要在落脚的五星级酒店续房费时,他才发现自己刷不出信用卡来了。
两个月前,被他存入中国信用卡的、在拉斯维加斯得来的十三万美金,已经被挥霍一空。
江舫耸一耸肩,付之一笑。
他从身上五十二张扑克牌似的信用卡中抽出一张花色特殊的,对前台小姐展露出他温和又疏离的标准微笑:支持其他国家的银联支付吗?
江舫的神情自带一种矜持自重的贵气,再糅合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傲气,实在很给他本就出色的面容加分。
在他这样含笑的注视下,能维持住流水线的招牌微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前台小姐有心控制着,才没让自己的笑容过分灿烂:当然。汇率按今日走,并需要支付一部分手续费。您可以接受吗?
江舫柔和地颔首认可:嗯哼。
她打开抽屉,准备拿出卡机:请问是什么币种,哪家银行?支持VISA吗?
江舫把那张银行卡扑克牌一样夹在指尖,端详一阵,才笃定道:巴哈马币。
前台小姐:
江舫把卡面上亮给她,指尖在VISA标记上敲打两下。
这是他从巴哈马群岛上的亚特兰蒂斯赌场里赢来的,他没来得及换成美金,所以兑换起来稍微有些麻烦。
江舫温和提醒:是一种可以和美金一比一兑换的币种。不着急,慢慢找。
忙着寻找兑换币种的前台小姐:谢谢。
花了一部分手续费后,江舫总算付清了房费。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他清点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资产。
他发现,自己的现有资产,和他在C城买房的计划有些冲突。
赌场生涯,终究还是影响了江舫的金钱观。
即使他的技术能支撑他略显扭曲的金钱观,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他还是开发出了奇怪的爱好。
他喜欢在全世界各地他喜欢的地方购买房产。
且是一笔付讫,概不贷款的那种。
C城是母亲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他理应在这里拥有一套房子。
能方便他随时跑路,也能随时回来。
可他现在手头上的钱,零零总总,各类币种,加起来也不过260万左右。
距离他看中的那幢150平的花园式公寓还差40万。
距离他喜欢的那间独栋二手小别墅还差240万。
内地是不允许赌博的。
到什么地方就做什么地方的事情,江舫很懂得这种道理。
所以,江舫需要一笔来路正当、但来得又足够迅速的钱。
当时,《万有引力》的宣传造势已然是如火如荼。
江舫在中心广场的咖啡里放下显示着住房信息的iPad,偶一抬眼,就在对面的LED巨幕屏上,看到了南舟。
一分二十秒的宣传PV里,南舟只占据了一秒钟。
但江舫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永昼》最后一部单行本漫画的封面。
南舟独身坐在屋顶上,背后就是巨大的太阳。
他整个人的虚影,像是一块融化的奶酪,在日光里微微变形、扭曲。
南舟在看太阳,看他永远无法企及的自由。
而江舫站在街道上,仰头专心凝望着巨幕中的南舟。
江舫父亲的藏书很多,涉猎极广。
有天文,有昆虫,有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也有通俗小说、报刊杂志、情色画册。
父亲的阅读从来不拘着什么,抓来就读。
他喜欢俗气肉麻的文字图片,也挚爱着一生未及的星辰大海。
大部头、小书册、连环画,琳琅满目地占据了家中整面墙壁。
江舫刚具备阅读能力时,就和父亲共享了书架。
父亲问过他:你最喜欢爸爸的哪一本书呢?
只有八岁的江舫踮着脚,取出《永昼》,用双手高高举了起来,又捧花似的捧回了胸前。
父亲问他:为什么呢?
江舫认真道:因为他很孤独啊。他需要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救出来的。
父亲开怀大笑着,亲吻了他的额头。
这是奖励给我们优秀的洛多卡骑士的一枚勋章。
江舫有样学样,把唇畔轻轻贴上了书的封面,对书封上的少年南舟煞有介事道:这是一个吻。
你等一等我。等找到门,我就会去陪你的。
后来,就发生了谁都不会希望发生、但谁也无法阻止的事情。
在江舫生命里最孤独的时候,在母亲抓狂的饮泣声中,在送母亲前往戒酒中心后
他的手边,始终放着一个南舟。
南舟在他的被子里、枕头下,在他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江舫已经长大了。
他早已没有力气再去相信童话。
但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喜欢这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