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分针就有南舟整个人那么高,直直指向12的方位。
南舟站在时针、分针与秒针合纵连横的阴影之下,抚摸着玻璃上和自己心脏平行位置映出的人影。
只是光太强,南舟看不清他。
他站在光里,似乎随时会消失。
南舟知道这是错觉,但他的指尖还是强迫性地在玻璃上画下一个又一个圈。
仿佛这样就能画地为牢,把人圈在原地,圈在他的心里。
以前,他看到记忆,多半是在梦里,或是在幻境。
这是南舟在清醒状态下,难得的一段漫长又清晰的记忆回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确地记得教堂、玻璃,和广场上回望着自己的人。
反正在真正醒过来后,南舟脑海中又只剩下一片荒芜。
等南舟再定神去看时,江舫已经不在楼下了。
紧接着,一只手柔和地拍上了他的后背。
早在楼下时,江舫便注意到了南舟的出神:在想什么?
南舟定定望着他,抬手替他擦落肩膀上那些本不存在的光芒,一下一下的。
江舫由得他在自己身上动作。
他看得出来,南舟的状态不大对劲。
他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了南舟那场似真而幻的梦境:南老师,是不是还没睡醒?
南舟也以轻声回答他:你不要站在光里。我想看清楚你。
江舫神情一动,抬手握住了南舟的手腕: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指腕处有力的握感,终于帮助南舟彻底从过去和现在的迷墙中折返。
他抬头看着江舫,眼里是明确的疑惑:什么?
江舫眉心一蹙。
他终于在南舟的眼神里,意识到了自己长久以来都觉得奇怪、却影影绰绰抓不住的一点疑惑。
南舟对待他那段失去的记忆,态度不正常。
南舟明明知道了他在乎的苹果树先生是自己,也从易水歌那里知道了,自己是《万有引力》的玩家,也是在半年多前的游戏玩家昏迷事件中,迄今唯一的存活者。
他接收到的林林总总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
按理说,南舟不难根据这些推测出,是自己带他离开了永无镇。
而那半年时光,他们是一起并肩走过的。
江舫本以为以南舟的剔透心思,他心里应该早已经有了数。
不拆穿,也是想等自己主动将真相告诉他。
但此刻,有一个更不妙的猜测浮现在了江舫心间:
他不是忘了,他是根本想不起来。
不是想不起来那段记忆,而是连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这种事情也会偶尔忘掉。
任何一段人遗失了一段记忆,都会因为缺乏安全感而格外在乎,只要能抓住一点点的线索,就会拼了命的追根究底。
南舟也是在乎秘密的,且好奇心远胜常人,不然他不会那样执着地揪着苹果树女士不放手。
然而,相比之下,他对那段和江舫共同流浪的记忆,显得格外不关心,不在意。
江舫用大拇指不轻不重地抚着南舟的额头,起了些旁的心思。
自己仓库内的【真相龙舌兰】,余量大概还够用上两次。
应该用在南舟身上吗?
会管用吗?
南舟并不晓得他的心思,把他的手从自己额头拉了下来,讲起了自己的发现:这个世界是有秩序的。
他自然而然地绕过了刚才那段突兀的小插曲。
但江舫也顺势接过了话题:嗯。
和【沙、沙、沙】那个世界一样,谢相玉为了试验自制武器的威力,杀了一个NPC,惹出了重大事故,引来了警方调查。
正常来说,游戏副本都该确保封闭,尽量减少外力影响。
不然的话,恐怖片内如果经常有警察跑来跑去,一本正经地调查凶案,虽然更合情理,但难免破坏气氛。
但在【沙、沙、沙】和【邪降】这两个相对开放世界的副本内,社会系统都是非常正常且完整的。
对于游戏来说,这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闲笔。
凡是做游戏的都知道,在虚拟世界中,多出一个设定,就意味着要多出千倍百倍的运算量。
就算高维世界的即时演算水平远超过他们的世界,警察这个在恐怖剧情里相对鸡肋的职业,又有什么花心思设置的必要?
只是为了显得真实而已吗?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去思考副本世界的本质,是要弄清楚降头师背后的势力。
南舟现学现卖,在那位被他洗劫一空的降头师头皮上用朱砂画了一个寻位降。
刚刚他还试图读取过位置,可惜那降头师的身体处于运动状态,大概是昏迷后被人送进了车里,难以即时定位,还得等他安定下来再说。
他们把六个人都集合在了他们的房间内。
被从被窝里强行捞起来,小夫妻两个困得眼皮子打架,正头碰头地互为支架、昏昏沉沉地打瞌睡。
江舫注意了他们一会儿,和悦道:你们不紧张吗。
他的语气非常平和,像是在单纯关心他们。
曹树光心里蓦地颤了一下,觉得哪里不大对,可江舫的语气不仅不具任何威胁性,反倒带着点春风化雨的催眠意味,让他哪怕想警惕都提不起劲儿来。
他脑子还未完全苏醒,口齿不清地嘀咕:还好啊刚才闹成那样,我和我媳妇都没醒,他有没有从我们窗前爬过去我都不知道
江舫记下了曹树光的回答,转而把目光转向邵明哲。
邵明哲依然是衣着厚重地坐在房间一角,眼观鼻、鼻观心,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质,丝毫没有要参与他们对话的意思。
好像他刚才对南舟施以援手,只是他随性为之罢了。
李银航想了想,决定发挥一点作用,前去刺探敌情。
她在邵明哲右侧坐下,主动搭讪道:哎。
邵明哲看她一眼。
李银航挺厚脸皮地跟他攀谈:你不热吗?
邵明哲吐出简短的音节:不。
李银航:刚才,谢谢你帮我们。
邵明哲把手插在风衣口袋内:嗯。
李银航:你好,我叫李银航。
邵明哲又看她一眼:邵明哲。
李银航开玩笑:我们俩名字还挺有缘的,民生银行。
邵明哲:
邵明哲:哦。
李银航:好难搞啊。
以前,她和南舟不大熟的时候,也吃过南舟的闭门羹,也有过这种咬着牙硬聊的尴尬感。
但那种感觉,和现在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样。
李银航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套话,浑然不觉自己不小心把自己的化名扔到了九霄云外,直接露了馅。
她没意识到,而南舟和江舫谁也没有做出特别的反应。
然而,努力打起精神的小夫妻两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仿佛李银航叫李银航,是一件理所当然、无需质疑的事情。
在注意他们的同时,南舟同样在注意邵明哲。
他和李银航一样,回想着自从和他遇到后,邵明哲说过的所有话。
因为数量实在寥寥,所以并不难盘点。
按字数论,邵明哲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就是几人在大巴车上初见时的我在这里。
在那之后,他的话就像挤牙膏一样,几乎从来没超过两个字。
他究竟是性格使然,不喜欢表达自己,还是单纯的语言障碍?
在南舟思考着这个问题时,他的手肘被江舫轻碰了一下。
顺着江舫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去,南舟注意到,在李银航跟他说话时,邵明哲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捏成了一个不大自然的拳,身体也朝左边折去,似乎是刻意在掩藏什么,不想让李银航注意到。
那是一个标准的、完全出于下意识的防卫姿势。
南舟看懂了江舫的暗示。
邵明哲口袋里有重要的东西。
他在保护这样东西。
房间内的气氛格外诡异。
邵明哲沉默不语,李银航口干舌燥。
曹树光想要放肆地打瞌睡,却始终不能安心,虚虚睁着一只眼睛,望一望邵明哲,看一看江舫和南舟,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又不上不下地憋在那里,说不出来。
南舟在观察邵明哲,江舫却在看着南舟,替他记挂着那段失落的记忆。
明明是简单的副本,明明队伍中并没有谢相玉这样专注于搞事的害群马,但一股前所未有的不信任感,正在六人之间缓缓弥漫。
第165章 邪降(十一)
根本没有觉察出自己露了马脚的李银航、曹树光和马小裴三人倒是心平气和。
一个人忙着外交,两个人忙着昏昏欲睡。
觉察了的邵明哲,因为语言功能不甚发达,也没有说什么。
再加上南舟和江舫没动什么声色,所以这表面上的和平,倒是阴差阳错地维持住了。
因为对方实在是拒不配合,李银航的外交活动眼看着就要宣告彻底失败。
不过,南舟那边先有了发现。
南舟用的寻位降,其实根本不是寻位降的常规使用方法。
正儿八经的寻位降,是要在自己的左眼处,画上一个和他在降头师脑袋上画的一模一样的符。
两符可以彼此呼应,功能相当于蓝牙。
据说一方只要闭着眼睛,就能在黑暗里透过另一张符,判断对方的位置。
南舟并没有采取这样的办法。
其原因相当朴实。
首先,他初来乍到,不认路。
就算他真能亲眼看到降头师全程的搬运路线直播,他也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原因之二,在昏迷的降头师头上进行一番涂涂改改的作画后,他发现,画符是件非常耗费朱砂的事情。
他暂时不知道泰兰德的物价,仅有的一小包朱砂还是打劫来的。
万一朱砂这种原材料很昂贵很难找呢。
一切未知,他还是俭省着点儿好。
原因之三,南舟担心江舫晚上要亲自己,自己把脸弄脏了,不方便。
鉴于这三个理由,南舟开展了一场小型的学术研究,把虫降、沙降、寻位降三个降头一气儿捏在了一起,弄出了个不伦不类的大杂烩。
回旅馆前,南舟从附近的河边挖了些沙子来,拿拾来的鞋盒盛了,底下平平整整地垫了一张被人丢弃在河边的本地旅游地图。
他在地图上用旅馆床头柜上用来写意见的圆珠笔画了寻位符,把地图用沙子埋了起来。
沙子里又附赠了三只蚂蚁。
热带的蚂蚁个头不小,南舟琢磨了一会儿,从不多的朱砂里捻出来三粒儿,泡在水里,又把蚂蚁扔进去涮了涮。
喝了朱砂水的蚂蚁很快就被迷了心窍,听从了南舟的指示,摇头摆尾地钻到了沙子里。
刷完牙后,南舟又用一次性的牙刷柄将另一个寻位符画在了沙子的表层上。
这一层介质递一层的,还真起了效用。
正常的寻位降,起码得消耗掉一两朱砂,还得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方动向,好摸清路线。
南舟把寻位降当场拆解,用三粒朱砂,泡了三只蚂蚁,然后安安稳稳地睡了大半宿。
蚂蚁则机械地在沙子中爬行,勤勤恳恳地绘制出了一副路线图。
最终,沙子里淅淅索索的响动停止了。
这代表被反噬得鼻血长流、昏迷不醒的瘦猴降头师,总算被运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带了。
有可能是他的家,也有可能是幕后之人的老巢。
南舟小心翼翼地刨开了沙子,果然发现三只蚂蚁都老老实实地趴在地图一角,六条触角齐刷刷对着同一个位置,攒成了一个不大好看的梅花形状。
他的拼盘式降头真的成功了。
它们围起来的地方,是一个叫苏查拉的小型夜市街,位于这个犄角旮旯的城市的更犄角旮旯处,在旅馆的东南方大约30公里的地方。
苏查拉所在区域,在地图上呈一个规整且封闭的三角形。
降头符咒里封闭的三角符号数量不少,往往起到集聚邪气的作用。
而当南舟还想要研究研究这个地方有什么玄虚时,异变陡生。
噗嗤
三只活蚂蚁的脑袋突然同时爆裂开来,有细小的体液溅到了鞋盒壁上。
这小型的爆炸并不怎么壮观,但很是诡异。
它们死得猝不及防、肝脑涂地,细长的足肢还在地图上鲜活地痉挛着,划拉出窸窣的细响,像是被一只无端出现的上帝之手活活摁死。
南舟对死蚂蚁行了片刻注目礼后,用淡淡的陈述语气说:被发现了。
他在对方脑袋顶上画阵法这件事,本来就不算特别隐蔽。
毕竟对方是久久浸淫此道的降头师。
指望他们被初入门的自己这点小伎俩蒙过去,是有些不切实际了。
南舟说这话时,表情和语气都不很激动,因此李银航咂摸了一圈儿,才品出其中的凶险,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是一个利用南舟布下的寻位降实施的反噬咒法!
换言之,如果南舟将常规的寻位降用到了自己身上,此时,眼珠爆裂、脑浆横流的就该是南舟了。
南舟却没有什么死里逃生的自觉。
他正新奇地研究着蚂蚁的残肢。
那蚂蚁的死法很蹊跷.
在炸裂开来后,它们暗色的体液和碎裂的足肢,在地图上形成了一个约有普通饮料瓶盖大小的咒阵图纹。
这个降头符咒,南舟并没在那本《谜之书籍》里见过。
是新的咒法吗?
南舟一边将这新知识记在脑中,一边认真分析起来。
在帐篷里的付费学习小课堂中,他观察出,想要成功实施降头,降和头缺一不可。
简单说来,既要有咒术咒符的加持,也需要诅咒人身上某样具体的东西。
受降人的头发、血肉、体液,或是随身佩戴多年的项链、护身符,都可以作为施加降头的介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