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从云层中钻出,皎洁的月光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缝洒入屋中,让屋中光影更显斑驳。
从不同的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大体上有共同之处,却又偏颇的可以,凉子更加相信与自己比较熟悉的明彦一些,但同时她也知道对于林夕的身体状况,器魂的话才更加切实。但无论如何,她知道林夕想要在近段时间醒来,确实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她听了一阵器魂絮絮叨叨的话语,直到了解清楚,方才站起身,将窗子关严,吹灭了桌上点着的烛火,随后走到门口,回头对着床上那个人说道:“无论如何,还多谢你照顾他,谢谢了。”转身出门,望一眼满天星斗,今夜终可睡个好觉。
屋中恢复了一片黑暗,屋外的草丛中传来几声清脆的虫鸣,器魂幽幽一叹,随后再不发出声音,它需要做的事还很多很多,时间又太快太快……
穹顶天宫,下界核心所在,华美的宫殿群中生活着下界最有权势的一批人,当然十二天大多数都生活在这里。
长廊之中走着一人,身材挺拔,一身标志性的青衫,脑后随意扎着个马尾,随着他的步伐不断摇晃,格外潇洒,俊秀的脸上如今却紧锁着眉,一脸的心事重重,青衫剑承岳,十二天之一。
拐过拐角,他向着拐角边站定的那个低矮老人点头致意,“天爷,你早啊。”那老人一身褐色麻衣,头戴斗笠,手拿拐杖,身高只到承岳腰间,整个人都透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感觉,斗笠下的那张脸没人见过,但每一个站在老人身边的人都觉得他在盯着自己,紧紧盯着。
被老人盯上,可并不是好事,断罪老者,老人的名号在人才济济的下界中也是声名远播,这个神秘的老人不知道师从何处,也不知道过去曾有怎样的经历,人们对他的印象只有强大,以及嫉恶如仇,断罪老者天不灭,并非最强,但却是十二天中最难缠的人。
天不灭嫉恶如仇,他最早的名号就是因为以一己之力覆灭一处邪修者巢穴,单人匹马,近灭七十二人,声震下界,之后,又以雷霆手段一路追杀下界当时有名的恶人陆鎏,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尽将当时下界令统御者也为之烦恼的恶人邪修杀得丢盔卸甲,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复当年的乱象,自从天不灭便得了断罪老者的称号,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就如同没有人能看明白他的招式一样。
“我在等你。”老人沙哑的声音仿佛喉咙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带着股嗬嗬的颤音。
“等我?”老人回答了自己的话,承岳有些吃惊,但他更加在意的是老人为何要等自己。
“伤,如何?”简单的三个字,那将自己藏在斗篷麻衣之中的奇怪老者惜字如金。
“明彦兄医术超群,已经无碍了。”
“那便好。”老人又说了三个字,便不再理会承岳,径直向前走去,他走到门前时也不见如何伸手,那厚重高大的两扇大门便自顾自打开了,大门之后是一间圆形的会议厅,富丽堂皇,里头已坐满了人,最中间有张大圆桌,显然是身份最尊贵之人的席位。当看清推门而入的两人时,里头大多数人都站起身,毕恭毕敬的向两人行礼。“两位前辈,来的正是时候。”坐在圆桌主位的中年男子同样作揖行礼。
承岳点点头,自顾自坐回了自己原本坐的位置,四下一顾,眼神便是一黯,这原本属于十二天的位置现在已空出了近一半,当年共同奋斗的同伴们如今死的死伤的伤,背叛的背叛,失踪的失踪,他深深的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抓住的感觉,他清楚的明白,属于十二天的时代已经落幕了,往昔的荣光已然黯淡,如今只是落幕前未尽的乐章而已。
这种感觉,承岳并不喜欢,他伸手轻轻的将边上那张贵重的椅子向后一搬,简单的一个动作,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没有人多说什么。
那是雨纷飞的座椅,承岳的妻子,至今下落不明。
关于玉琵琶雨纷飞的下落,没有人说的上来,但大多数人猜测的结果应该是已糟了那叛徒的毒手。承岳自然知道这个已广为流传的信息,但他并不相信,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爱人的尸骸之前,一切都是虚的,承岳不信,就是不信。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说雨纷飞死了,只要承岳不信,她就还活着。
侧目一望,隔着一张椅子之后,坐着那个和尚,头上依旧包着纱布,拇指轻轻的拨动那串早已被浸润的发亮的佛珠,他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般,丝毫不受周围的一切所影响。
再过去的座位坐着的是一个极其古怪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布偶,那布偶呈淡黄色,身子浑圆,手脚短短的,一条大舌头拖在外头,模样煞是滑稽,看那样子就像是表世界中游乐场中的人偶。
但在场诸人却没有人敢轻视了这怪模怪样的家伙,它有一名,只有少数人知道,叫做啾啾,下界中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它的名号,吞天大嘴。
吞天大嘴,是十二天中又一满是秘密的存在,就像大多数人不知道它的名字一样,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这布偶之中另有其人,而且是个女人,并且是个声音相当温柔的女人,承岳知道,因为他听过,不过也仅仅只听过一次。
吞天大嘴啾啾喜怒无常,性子最是古怪,但一身本领也是古怪莫名。下界有句话,叫做宁惹阎王,莫惹老怪,老指的便是断罪老者天不灭,而怪指的便是吞天大嘴。那叫啾啾的女子为何要以这种面目示人,就连同为十二天之一的承岳也不知道,他相信别人同样如此。
啾啾虽为十二天之一,但却并非始终在这穹顶天宫生活,相反,它只有偶尔来此住上几天,大多数时间里都在外游荡,没人知道它在哪里,做什么,一切都神秘无比。
今天就连这神秘的吞天大嘴都出现在这里,能把这位请来,可见统御者是多么在意这场大会。
吞天大嘴再过去的那个位置是空着的,那里应该属于剑主,而如今剑主已死,这个位置便永远空着了。
再之后便是那个之前和承岳打过招呼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相貌威严,国字脸,生的是阔鼻宽眉,一头银丝用簪子盘起,穿的也是最为华丽,他没有名字,只有称谓,独一无二的称谓——统御者。
统御者素来只有一人,这个家族极为神秘,只有男丁,没有女人,当上一代统御者老了,便会出现下一代的统御者,然后上一代等到后一代的统御者成年,便会将标志着权利的金冠与权杖交托于下一代统御者,但没有人知道这继承统御者之名的年轻人来自哪里,他的母亲又是谁。
统御者家族的秘密是禁止谈论的话题,并不是因为武力的高压,而是一种尊敬,统御者的武力在人才济济的下界可说是不堪一击,但这个家族却让每一个下界人所尊敬,即便是那些背离修炼本心,走向邪恶的邪修者也对统御者敬爱有加,从来没人说要取代他,也从来没人会去刺杀他。
当然,刺杀只是一个笑话,先不说统御者居住的穹顶天宫中还住着十二天中的好几位,去除这几位强者外,自愿成为统御者护卫的强者也是数以百计,在这些精通配合结阵的强者面前,普通人根本不敢打任何主意。
统御者之所以这般受爱戴,便在于他们做的事。下界最初之时纷争不断,各种势力个人纠结盘缠,如一团乱麻般无法归序,受此影响,表世界与里世界也混乱不堪,常常出现两界通道大开,各种妖物为祸人间的情况,人间界灾祸连连,血流成河,多少盛世王朝灰飞烟灭,多少美满家庭妻离子散。就在这种纷乱不堪的局面之下,有一人,以个人实力,挫败各方势力中的最强者,成为了下界中天下第一高手,那人心知这种状况不该继续下去,立志要整顿秩序,究其一生,终让纷乱的世界恢复了井井有条,两界也因为下界的整顿而获得了百年的安宁,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有人调停,各种的资源及地盘也能各自得到满意的分配,至此大范围的纷争成为了历史,下界成为了两界的调停者,而那位最强者也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成为了第一任统御者。
数千年传承之下,统御者的地位始终未变,几十代统御者的变迁后,如今的统御者已没有了祖先的强大武力,但依旧维持着下界的平衡与秩序,可说是下界中最为至关重要之人。更何况,还有种传说,那位将下界从混乱中解救出来的绝世强者依旧未死,依旧在冥冥中守护着下界的安宁。
另外有种说法也十分有趣,说统御者并非几十人,其实只有一人,便是最初的那位,那位绝世强者有了通天之灵,身躯百年一轮回,不断变换。这种说法看似无稽,但却也能找到些证据证明,故此在普通下界人心中颇站得住脚。
再过去一位是一个女子,二八年华的光景,黑发及腰,生的是玲珑剔透,皮肤白皙的仿佛如羊脂白玉,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左眼下方有一颗黑色小痣,原本清丽脱俗的俊俏模样多了这颗美人痣后硬是添了三分妩媚,着实迷死人,她叫静流,十二天之一的锦琉璃静流。
看到她承岳不由的想起一个人,同样的清冷,同样的美丽,只是静流依旧高高在上,那个女人却已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想到凉子承岳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也不知她现在如何,她所钟爱的那个男子又有没有醒来。
锦琉璃静流的左边同样空出了一个位置,那个位置曾经有人提议撤掉,但统御者只说了句:“放在那吧,撤掉只是为了看不见,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还是要正视他。”
那个位置的主人叫做知北秋,十二天的大脑,最负盛名的智者,而现在这份盛名被抹上了黑色,通天晓地的名号消失不见,知北秋前辈知北秋大人的称呼也被那个叛徒,那个混蛋所取代,他的背叛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也正是因此,才给了下界重重一刀,深可见骨的一刀,这一刀几乎让十二天为此覆灭,而今下界重要人物齐聚于此,也正是为了讨论如何对付这个座位的原主人。
耻辱需要洗刷,他要死,但一定要死在十二天的手中。承岳如此想,他知道天不灭也是这样想的,还有那个疯和尚,尽管从未说过,但承岳能猜到他的想法。
知北秋左手边的位置坐着一人,那年轻人一头的卷发,一条编的整齐漂亮的黑亮辫子随意的垂在胸前,年轻人的脸很有亲和力,总是眯着眼微笑着,看见他便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叫末轻涵,人送外号“逍遥客”,在十二天中,能在女性粉丝数量下压过青衫剑一头的便只有逍遥客末轻涵了,尽管承岳表现的不屑一顾,但心底里倒是对此颇有想法。
末轻涵能出现在这里,承岳并不觉得奇怪,他平日里虽喜爱游山玩水,总是这里游玩几月,那里待上几周,但承岳知道他与穹顶天宫的关系从未断过,一旦有事,他必定会赶回,上一回对那叛徒的狙杀他没有参加,据说是因为统御者交给了他另外一个任务,至于究竟是什么任务,承岳到现在还不清楚。
末轻涵注意到了承岳在看自己,微笑着颌首致意,用右手做了个举杯的动作,承岳摇了摇头,对方也没有生气,依旧笑了笑,不经意的耸了耸肩,这简单的肢体语言交流中,承岳已经委婉的拒绝了对方一起喝酒的邀约。
末轻涵的左手边便是天不灭的位置,天不灭身材矮小,这圆桌的座椅又大气无比,他往那盘腿一坐,整个人都比别人矮上一半,但没有人敢对此笑话,当天不灭进场之后,原本轻微的喧闹便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恭敬的等待着统御者发话,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有一双眼睛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而这双眼睛便是天不灭的,藏在斗笠下,从未有人见过,却每一个人都感受过的那双眼。
天不灭的左手边的位置空着,那位没来,承岳并不觉得奇怪,要是那位来了承岳才会觉得奇怪,近十年间,已没人听过那位的消息,他仿佛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不再现身,有人说他在里世界执行任务时被妖王所杀,有人说他厌倦了俗世,选了一处清幽之地退隐,还有种说法则是说他被奸人所害,囚禁于某处,无论哪种说法都能找到不少的支持者,但究竟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承岳不知,统御者……不知他知不知……
再左边的位置同样空着,承岳看着那个位置,叹了一口气,他依旧能够回忆起那个位置的主人,那个身材最是魁梧,性子也最是豪爽的男人,那个自称水下无敌,却无人会去怀疑的男人,那个总是在酒宴中扛起一个大酒坛豪饮的男人,那个十二天中大多数人都要叫他一声巨鲸大哥的男人。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当年的意气风发,当年的琼浆酒宴依旧仿佛昨天,每一处每一人都是那样生动清晰。
逍遥客虽最喜喝酒,酒量却是最差,没几杯便已醉倒,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怒海巨鲸拉着天不灭硬是灌了他三大碗,才放过他,惹得在场众人一阵大笑,静流和雨纷飞坐在一处咬着耳朵,眼神不时打量众人,两女关系极好,平日里也总是一起游玩。啾啾不喜喝酒,却是个十足十的吃货,在场中人她吃的最多,长舌一卷,酒肉皆无,一帮侍应只得小跑着换上新的菜肴,以免这吞天大嘴把那盘子也吞了。
知北秋拉着明彦再谈医理,两人说的兴奋时便会抿上一口,承岳当时因为一些小事生着闷气,一个人喝着闷酒,那眉发皆白的剑主端着一碗酒晃晃悠悠的走到承岳面前,一屁股坐下,端起酒杯,只说了一个字,“干。”便自顾自饮了一大碗,那个老人年岁最长,十二人中地位很是崇高,被他这一激,承岳心中虽有不愿,却也痛快的干了碗中的酒,就这样连干八大碗,闷气不见了,剩下的是一个醉醺醺的青衫剑,拉着那个禁欲小僧便要灌他酒,最后还倒是真让那疯和尚破了戒……
当初种种,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而如今物是人非,当年种种便如黄粱一梦,难以再复,好友反目为仇,爱人难觅踪迹,曾经的长者战死沙场,当年的大哥音笑依旧人已逝。
当初的疯和尚还会笑,当初的天不灭还会喝酒,当初的京极明彦青涩如少年,当初的承岳性子狷狂难沉稳,当初的……
一切的一切彷如昨日,清晰无比,自在非凡,十二人关系亲近如家人,同生共死,生死与共。一切的一切却已难以再续,剑指向了同伴,掌击向好友,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多少烦忧,多少恨,多少相思,多少情……
只那一眼望去,心中几多烦忧,旧时华景,涌上心头,难解难忧,只留那一人垂首,泪水轻流,愿以一身技艺,换那时光倒流。愿那一日长久,酒不醉人,人自醉。而今,梦醒,人散,泪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