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初平三年,腊月二十八日,西域,西域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城,一座大宅内。
大宅的屋门之前,放眼望去,遍地都是丝绸缎帛,堆得就像一座座小山一般。在一座座小山的间隙之中,数百个汉子正在一匹匹整理着货物,时不时地傻笑起来,就好似凭空捡到了金元宝一般。后宅之内,数千匹驮马、战马和骆驼正在安静地吃着加了鸡蛋、豆饼的草料。
玉罗刹一身雪白的貂裘,带着暖帽,负手立在台阶之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远处,她的独子,也是昔日黄巾渠帅-小名儿唤作小三子的-赵弘的遗腹子赵隐,正在挥舞着木刀,骑着一根竹仗,做着骑马作战的游戏。他的小脸儿冻得通红,嘴里咿咿呀呀地胡乱叫着。
唉!不愧是昔日黄巾渠帅赵弘赵大帅的遗腹子!这舞刀弄剑的毛病儿就是改不掉!马上就十周岁了,整日里最喜欢的还是习武健身。小时候儿那一幅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儿难道是装出来的不成?想到这里,玉罗刹不由得响起了死去多年的夫君,在她的记忆中,夫君的模样似乎已然逐渐远去,逐渐模糊起来了。唯一令她念念不忘的,竟然是初识之时的惫赖模样。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如今弹指一挥间,十年已过,他玉罗刹苦心积虑,终于兑现了她对夫君许下的诺言。“是的,我反悔了!但是,这是为了给太平道留下几颗种子!只要假以时日,这些火种就会形成一个个的火苗,终究会汇集成熊熊大火,将这个旧世界全部毁灭!”
这一番话,是赵弘临死之前的嘱托。“你放心,我一定会活下去的,带着你的全部希望,把他们都培养成人。然后作为太平道的火种,一代一代传下去!”这一番话,是玉罗刹的承诺。当时,在宛城,在凄风苦雨之间,夫妻两人挥手道别离,从此之后,便咫尺天涯了。
想到这里,玉罗刹的双眼有些湿润了。自从赵弘战死之后,这十年,天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在每一个凄风苦雨之夜,她总是孤灯独裘,一夜坐到天亮。没有人知道,白日里那个杀伐决断、刚强无比的大掌柜,在夜晚竟然像一个受尽委屈的怨妇一般,哭泣到天亮。
“大掌柜的,这一次我们赚大发了!”正在玉罗刹回想往事之时,一个粗豪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大管家老张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走,进屋说吧。”玉罗刹转身进了屋子,盘腿儿坐在了上首儿。老张尾随着她进了屋儿,跺了跺脚儿,抬起头来,眼角眉梢儿都是笑。
“前些日子,那些入伙儿的人哭着喊着要退股,让我们原价收购囤积的丝绸绢帛。您当时发了话儿,以原价的七折收购,不愿意的,自己滚蛋。消息传出去,龟兹城内的商人们都一股脑儿涌上来苦苦哀求,让我们收了他们的货色。您一跺脚儿,竟然全数儿都包圆儿了!”
说到这里,老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狠辣之色。“这不,天雄将军征服贵霜帝国的消息一传来,这些家伙们就都嚎啕大哭了!他们先是跑到我们这儿,百般央求着我们再按七折的价儿把丝绸缎帛卖给他们。我当时就翻脸了。‘在商言商,没有这么做的!你们还要不要脸?想当初,你们觉得汉军打不过贵霜,这才苦苦哀求我们大掌柜的收下货色。如今,一看汉军大胜,就腆着脸来了?七折?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便是七倍,也不会卖给你们这些狼羔子的!’”
“这些商人们还要折辩,被我下令都打出去了!没想到这些狼羔子们一出门儿,就去西域都护府告状去了。康侯爷和盖长史听了,当庭宣判,将这些商人们乱棍打出,说,再敢胡搅蛮缠,按律严办!这不,我刚得了消息儿,就来给您报信儿来了。真正是‘升米恩斗米仇!’”
玉罗刹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就好似老僧入定一般。终于,听老张拉拉杂杂说完了,她这才抬起双眼,定定地望向门外。在商言商,既然做了这一行儿,就要讲究诚信,遵守契约精神。可是,本朝的商人们被称之为奸商,并不是没理由的,这一次的所作所为足以为戒。
“现在,我们手里的丝绸一共有多少匹?”玉罗刹转过脸来,朗声问道。“十万零八千五百四十八匹。”对于自家的货色,老张是清清楚楚的。一听大掌柜开口相询,他立刻就如数家珍地报出数儿来了。“这样吧,拿出五千匹来,当众拍卖,价高者得。”玉罗刹轻声说道。
“那五千匹绸缎喂狼?这怎么成?”惊诧之下,老张脱落而出了。可是,在座转瞬之间,他就恍然大悟了。大掌柜的心思真正缜密!这一次大掌柜果断出手,几乎垄断了民间丝绸的四成儿,真正的树大招风。如见拿出五千匹丝绸,去邀买一下人心,绝对是极妥当的措置。
“好!我这就去办!”老张叉手、躬身施礼道。“你掌握一点儿,价格不要太高,控制在两倍左右就行,总得让他们多赚些。那些老弱病残、穷家小户儿的,就半卖半送好了。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嘛。至于那些胡搅蛮缠,拿着不是当理说的,让他们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说到这里,玉罗刹以掌击案了,此时此刻,她的脸上满是寒霜,颇有些不怒自威之色。“诺!”老张恭恭敬敬地叉手道。大掌柜手底下的功夫,他可是见识过的,真正是万人敌!据说赵渠帅的功夫,还是大掌柜当年亲手传授的。有人竟敢犯大掌柜虎威,难道是不想活了?
“对了,大掌柜,前些日子,贵霜人围城之时,我们的牲口不是病倒了千余匹吗?幸亏得到医护队和兽医队救助,龟兹城中的数万匹牲口才安然无恙,我们也受惠良多。只是当时战况激烈,医护队和兽医队的袍泽们顾不上告知姓名。今日我去都护府,竟然遇到了,我二话不说,就把他们的瓢把子请过来了!竟然也是一个美貌女子,据说,还是来自并州的!”
老张转身要走之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儿,再次转身,一五一十向玉罗刹做了禀报。一听这话儿,玉罗刹立刻就大喜过望了。对于万里之外的中土来说,西域就是一片蛮荒之地,在龟兹城遇到一个并州故人,着实不易!何况这个从事医护的头领竟然还是一个美貌女子。
“快快有请!”玉罗刹立刻就振衣而起了。趁着老张出去请人的功夫儿,她走出门去,把正玩儿得高兴的赵隐唤回来,就势儿拧了一把热毛巾,将赵隐冻得通红的小脸儿和双手擦干净。然后,她拧着赵隐的耳朵,把他放在榻上。“小兔崽子,玩儿了一天了,赶紧读书是正经!”玉罗刹恨恨地骂道。“娘,疼??????”赵隐噘着嘴,不情不愿地找出了书本儿。
就在这时,只见门帘儿一掀,老张陪着一个身材婀娜刚劲,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的腰间佩着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左手儿拉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儿,看年纪与赵隐仿佛。“医护队曹婕见过大掌柜!”那女子福了一福,摘下了头上的帷帽,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孔出现在玉罗刹的面前。“好一个清丽脱俗的美人儿!我是玉罗刹!”玉罗刹笑着福了一福。
“我是赵隐,赵国的赵,隐居的隐。你叫什么名字呀?”一看到那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孩儿,赵隐一出溜就下了塌,跑到小女孩儿面前,自来熟地介绍着自己。“我叫张默,弓长张,墨汁的墨。”小女孩落落大方地答道。“一个女孩儿,如何叫张墨?”赵隐满脸诧异地问道。我母亲说,我父亲的脸是黑的,所以就唤作张墨。”小女孩的脸色充满了凄楚。“这么说,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父亲?”赵隐问道。张墨轻轻地点了点头儿。“我也是。”赵隐噘着嘴答道。
“看,他们两个聊得多欢儿呀!赵隐这孩子怪怪的,从来没和别人聊得这样开心过。”老张一拱手,大步流星地去了。玉罗刹的双眼从聊得热火朝天的赵隐和张墨身上挪开,望向曹婕。“他是遗腹子,从来没见过亲生父亲。”“唉!张墨也是,他的父亲是并州军的都伯,脸是黑的。光和七年,随同大司马出征,死在长社一役了。”曹婕叹了一口气,慨然说道。
“我说妹妹呀,你说巧不巧?赵隐的父亲也是光和七年战死的,是在宛城,不过,他是黄巾。”玉罗刹伸出手去,握紧了曹婕的手。“如今都过去了,并州境内,还有几十万黄巾呢!要不是被逼得没活路儿了,谁又铤而走险,去做黄巾呢?你说是不是?”曹婕笑着答道。
“妹妹,我们是商队,你们是医护队和兽医队。既然都要西行,莫不如我们一起走吧。”玉罗刹满脸诚挚地说道。“便如君言!”曹婕思忖了一会儿,终于点头了。“好妹妹!”“好姐姐!”两个人的四只手再一次紧紧相握了。
黄巾渠帅的遗孀和并州军官的遗孀,在远离大汉中土万里之遥的西域龟兹城,就这样戏剧性地相逢了。
这,大概就是他她们两人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