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辛眼前一晃,就见顾惜年已是一脚踏出门外,她的身后,除了浅梨之外,还跟着四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女子,如众星拱月一般,将顾惜年环在正中央。
这几人,训练有素,步伐一致,左闪右挪,前行后进,配合默契。
就连呼吸,都似乎是在同时进行。
吴辛眼毒,一瞬间便看出,黑衣四女,应是出自军中。
可东盛王朝并无女子从军之例,史上有名的两位女将,恰好皆是来自顾家,一个是眼前新成为了唐王妃的顾惜年,另一个是顾惜年的娘亲,顾鹰的夫人。
难不成——
吴辛的心底涌过了无数种猜测,眼看着顾惜年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程先神情阴霾,瞪着跪在地上连声求饶的孙嬷嬷。
“你没事来招惹王妃做什么?王爷的吩咐全忘了吗?现在惹出了祸端,你说,当如何处置?”
孙嬷嬷抹着眼泪,“程管家,老奴也是按规矩办事,并无不当之处。”
这话,引得程先冷笑转深:“你明知王爷昨夜不在王妃房中过夜,今早却来找王妃要喜帕,你还说你没招惹王妃,这算是什么按规矩办事?”
孙嬷嬷一窒,讪讪的说:“王妃可以直接将喜帕交给老奴,老奴拿到后,只是装盒封存,这也没什么吧?”
她那点后宅的隐私手段,别人不明白,程先在唐王府做了十六年的管家岂会不懂。
事已至此,他也懒得跟这老婆子多费口舌。
当下命人将孙嬷嬷和另外两个跟着来的婆子,关进了柴房之内,等待主子的发落。
这位新进门的王妃看起来不简单,且丝毫没有要低调藏拙的意思,程先稍作权衡,已决定要静观其变,绝不会因为一个孙嬷嬷,就去得罪那个看起来就很不一般的王妃。
盛宴行并未住在府内最大的那间朝日院内。
他选了王府后一栋临水的雅致小宅,在房舍周围,种满了绿竹。
风声吹过,水波荡漾,竹音萧萧,好一派风雅秀美的风光。
可顾惜年一到了这儿,便皱起了眉,她看了看左右,迟迟没有进门。
“王妃,您怎么了?王爷就睡在里边呢。”吴辛一扭头,看见顾惜年站在那儿不动,心中略略生出了几分疑惑来。
他尽量保持着不动神色,催促了一声。
“王爷, 平时都是居住在此吗?”顾惜年问。
吴辛点头:“王爷喜水,爱竹,又贪一个清净,不愿被人打扰,因此便选了这里,建宅,种竹,平素是不允闲杂人等靠近,哪怕连唐王府内下人,也不是谁都可以到此。”
“是吗?”顾惜年眯了眯眼,“我与王爷曾有几面之缘,从王爷的言谈举止,相貌风度上,可是一点都看不出呵。”
她那副神情,总像是能看穿一切虚假,已将真相了然于心似的,吴辛又是心底一虚,险些连面儿上的平静都撑不住了。
吴辛状若不经意的笑:“王妃的意思,属下不太懂。”
“我是说,真的一点看不出,风姿不凡的王爷,竟是钟爱着寄情于山水,放着唐王府内气势恢宏的朝日院不去住,而委屈自己,住了这么个……破破旧旧的竹屋之内。”
顾惜年的话里话外,摆明就是不信。
且她还根本不掩饰自己的看法,随意而直接的说出来。
太直来直去,吴辛反而又一次噎住,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曾自诩是能言善辩之人,可应付各自突发状况,打发形形种种的各类人。
可在与顾惜年随意聊了几句后,吴辛产生了浓重的自我怀疑,怎的百转千回,虚实试探的会接,而直来直去,率性而言,便不知该如何处断了。
他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掩去了满面的不自在。
“王妃以后跟咱们爷相处的久了,看法或许就不一样了。”
快走半步,吴辛护在外侧,不放心的叮嘱:“您这边留神着脚下,尽量不要用手去扶着栏杆,湖边的小屋修建的时间比较久了,栏杆底部腐朽,不太结实。”
顾惜年踩着的地面,同样是竹条铺就而成。
深一脚,浅一脚,竹条吱嘎作响。
果然是有些年头了,除了空气中漂浮着的水气,还有股说不出的霉味儿,已是做过了处理,但毕竟是离水太近,那令人不舒服的气息冲头而来,时间稍微久些,便晕沉沉的不舒服。
此间,浓浓的古怪。
顾惜年假装不知,便沉静而行,很快来到内间。
闲杂人等,皆被拦在了房门之外。
两个脸带黑铁面具的侍卫,带刀守在外间。
临水的窗下,也有同样打扮的侍卫,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一双森冷发亮的眼,顾惜年在这些人的身上,仿佛能嗅到血和生命的味道。
“有些东西,生在骨血中,藏是藏不住的。”比如,但从这些侍卫身上,她便直观的感受到了,她嫁的这位富贵皇叔,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牲畜无害。
曾领兵上战场,决胜于千里之间的人物,想要藏拙,却也不太容易。
“王妃,您是在对属下说话吗?”
顾惜年喃喃自语的声音很小,吴辛听的不很清晰,他扭头,望着顾惜年。
“我是在问你,宫里不是派太医过来瞧过了吗?听说唐王府也曾张贴榜单,遍寻天下名医,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解了王爷的病痛之苦?”
顾惜年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单纯的以一个新婚妻子的身份,在查问夫君的状况。
吴辛苦笑:“王妃不是外人,跟您透了实情倒也没什么。咱们王爷,在南疆战场上曾受过箭伤,这伤虽然严重,却也不是修养不好,关键是,箭头之上萃了毒,是当地一个部落的巫人所调制的蛊毒,为解这毒,委实是花费了不少力气,虽紧赶慢赶,但最后还是晚了些,毒发入骨髓,再无法尽除干净,自那之后,王爷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安心的在府内静养。”
一扇露光的竹门之后,盛宴行平躺在木板床上,室内陈列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以及数不尽的书卷,将墙上的木架堆的满满当当,还有一些经常看的,就摆在了床头的位置,随手便可取到。
他仍如记忆中一般俊逸清雅,只是双眸紧闭,呼吸微弱,脸色如银纸一般全无血色,倒真的像是生机溃散,病入膏肓之相。
吴辛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桌边。
顾惜年吩咐,“把椅子送到王爷身边去吧。”
吴辛有些为难:“这不太好吧,王爷病重未愈,属下担心离太近会把病气过给了王妃,那便不美,且王爷知道也会怪罪属下办事不利——不如,您就坐在这儿,陪王爷一会,也就算是尽心了。”
“我与王爷,已然是夫妻了。”顾惜年淡淡的说道:“夫妻视为一体,还惧什么病气,吴侍卫,你是要我亲自动手来搬吗?”
吴辛见拗不过她,也只得遵从。
顾惜年却是敏锐的感觉到,当自己靠近了盛宴行时,吴辛的神色间不自觉的染上了几分戒备。
不止是他,还有屋外守着的那些带着黑铁面具的侍卫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将注意全然集中在她身上,暗自提防起来。
她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笑容。
伸出手,便朝着盛宴行探了过去。
“不可!”吴辛低叫,人已冲至身侧,若不是顾惜年已是王妃之尊,不容冒犯,他必是要当场出手阻拦的。
发现顾惜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吴辛僵硬的勾出一抹表情:“请王妃不要碰触王爷。”
“怎么?床上躺着的这位是我的夫君,难道我碰他一下,都不可以?还需要他身边的侍卫同意?”
这话,已是极为严厉。
顾惜年并不打算在唐王府内也要步步退让。
“王爷平素里最讨厌被人碰触,若是醒着,就算是王妃,在未允许之下的触摸,王爷也是会不高兴的发火。还请王妃见谅,属下等跟在王爷身旁伺候已是很久,对于主子的喜好和禁忌,看的比较重,所以……”
他是想要说,所以就请您规规矩矩的在一旁陪着,想说话就说说话,但是别做什么不当行为便好。
谁知,顾惜年勾唇,“夫妻本是一体,是这世间最最亲密之人,王爷不喜别人碰触,我却是个例外。”
说罢,她出手如闪电,掀起被子,直接抓住了盛宴行的手。
吴辛惊呼一声,想要阻止。
顾惜年抬手便是一掌,将人逼出老远去。
“你敢无礼?”
吴辛神情转冷,阴沉的瞪着顾惜年,能看出来是在极力压抑克制。
顾惜年却是不再理他,手指按住了盛宴行的脉搏,静静的感受着他体内气血的流动。
而此时,躺在床上装昏迷的盛宴行,只觉有一只温烫的手,覆住了他冰冷的手背。
一热一冷,突然接触,生出了一丝钝痛之感。
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
顾惜年抓出了他的手之后,目的是在检验脉搏,很快便改用两根手指,按住了手腕处。
他竟然有些莫名留恋起了那热烫的接触,有那么一瞬,甚至打算反手扣抓住她的手腕,贪婪的占据了独属于她的温度。
不过,他现在扮演的是一个失了意识的病人,那便只能一动不动的放松,不让她察觉到异样。
“王爷的身子啊……”顾惜年发出了一声感叹。
吴辛听了,心脏都提到了喉咙眼,生怕她接下来说出来什么耸动的言语,更怕顾惜年一下子便察觉了王爷这场病背后的真相。
但顾惜年只是垂眸想了一会,便松开了手指,将盛宴行的手送回被子内,动作轻柔的掖紧了被角。
吴辛被她那么一句,调的心情七上八下,不见有回音,便忍不住问:“王妃可是有所发现?王爷是身子,有什么问题吗?”
顾惜年便气短的又叹了声,才回:“王爷的身子是真虚弱啊。”
吴辛:……
这种事值得大惊小怪吗?
都已对外宣称是重病昏厥,久不转醒,药石难救了,可不得有个虚弱之相!
吴辛无语之余,还得小心措辞的附和:“太医院的院首黄太医和周太医都来看过了,也开了些药,让王爷服用着,并且还特别叮嘱,王爷这儿还需静养,最好是闭门谢课,不准任何人打扰。”
“太医们说的对,王爷的身体康健是第一位的,凡事都应以此为优先考虑。”顾惜年站起身,看样子是要走了。
吴辛眉目一缓,以为此番已应付过关,正想恭送王妃离开。
顾惜年在房间内转了一圈,脚步停在了窗口处,面对着那一面镜子似得清澈湖水。
“王爷,有几句话,我是想要当面对您说的。”
“王妃,爷现在,怕是听不见你说的话。”吴辛尴尬的提醒。
顾惜年全然不介意的样子:“王爷不是在这儿吗?吴侍卫,你得相信一句心诚则灵,或许,我说的话,王爷即便是在梦中,也能听进心里呢?只是夫妻之间的体己话而已,并不是太要紧的事。”
吴辛心想,这是不是王妃在暗示让他出去,两人单独聊一下?
转念又一考虑,王妃虽然是已嫁入王府,但毕竟是个陌生人,这桩婚事还是皇上给指的,吴辛天然没什么信任感。
可顾惜年似乎也并不在乎身旁是不是有人。
她继续说了下去:“我与王爷的婚事,很是突然,不止王爷不适应,我同样也是在缓慢接受新的身份当中当中。可既然已然成婚,且不论将来如何,今日我是唐王妃,便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替夫君分忧。”
顾惜年站在窗口,背对着床。
从她的角度根本看不见,在听到这番话后,盛宴行漆黑如墨的眸子张开,剑眉轻皱,若有所思。
“至于这桩婚事,我听说,是在王爷昏厥之后,皇上赐婚冲喜,三日便操办完毕,我猜想,王爷还不知道有了我这个王妃吧。”她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低沉落寞。
盛宴行的眼神,转了个角度。
他看着女子姣好的背影,神情复杂。
顾惜年忽的转过身来。
她动作极快,幸而盛宴行反应也不慢,在呼吸之间就已合上了眸子,免去了四目相对的尴尬局面。
顾惜年缓步走回到床榻边,她的眸光,从高处飘下。
“王爷醒后,有了精神,我们再来讨论一下这桩婚事,到时候,如何安排,王爷与我必定能找出共同的结论来。而现在,我既担着王妃之名,便要有身为唐王妃的尊贵。”
她倾身,向他靠近了些,似笑非笑,声音压低,宛若情人间的低语轻喃。
“我曾是领军之人,上过战场,手刃过敌人,脾气向来不大好,更是受不得欺负。在这王府之内,既是无人护我,我便自己护着些自己,王爷也是能够理解的,对吗?”
盛宴行没有反应,呼吸仍是那般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了似得。
“王爷好好保重身子。”
做完自己要做的事,顾惜年便不再停留,直接告辞离开。
吴辛耳力极好,所有的话都听的明白,压抑的表情同样很精彩。
但他绷着脸,一直到将顾惜年给送出了竹林之外,才匆匆的返了回来。
先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盛宴行,已坐回到了桌边。
“爷,事出突然,属下处置不周,还请爷责罚。”吴辛直接跪倒了。
他没有安抚好王妃,也没拦住王妃,让她直接冲到了盛宴行面前,险些撞见盛宴行完好无恙的场景,吴辛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后果严重,他没办好差,就得认了。
“自个儿去领罚。”盛宴行一贯是赏罚分明的个性。
吴辛磕了头,站起来,脸色稍微放松了些。
“爷,王妃的意思是想要在府内行使当家主母的权利,这……是不是早了些?”
哪怕是位名正言顺的正妃,一进府,便想掌权,未免也太不客气了。
这份急躁,顾惜年都不晓得要掩饰一下吗?
“她喜欢,便由着她,这事儿不打紧。”盛宴行左手搭着右手,手指轻捻着戴在手腕上的玉珠手串,眉宇之间尽是沉思。
“是。”
吴辛刚应声,程先便在外求见了。
他一进来,便说起了处置孙嬷嬷和两个婆子的事,她们目前全被关在柴房之内,程先作为管家,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要问过主子才能决定。
“传令下去,本王重病卧床,无力操劳,王府之内大小事务,全交由王妃处断,只要她做事未伤及到根本,便由着她去。”盛宴行重复了一遍命令,而后又道:“皇上最近太过关注本王,接二连三的使些令人不喜的小手段,委实烦人,势必要做出些安排,来分散一下他的关注。本王的王妃站在前头,替本王来当家出头,倒也没什么不好。”
“是。”
吴辛退了出去,程先又讲了一些事,尤其是王妃进府,带的那一队女子,共计二十人,个个武功高强,实在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盛宴行也吩咐程先不必管。
等把琐事全都安排妥当,小太监锦鲤才端着衣物进来,替盛宴行换上。
而几乎是才做完了这一切,从角落的暗门后,走出一人,面容憔悴,身形消瘦,乍一看去,与盛宴行竟有九分相似。
他朝着盛宴行了拜礼,便躺到了床榻之上,直接闭上了双眼。
锦鲤将床榻边的幔帐全放下来,轻纱随着透窗而入的清风,微微浮动,依稀能够看得见床上有人躺着,却绝看不清内部的状况。
一只小船,遥遥望见。
不多时,已行至跟前。
盛宴行轻轻一跃,飞纵上船,立即有人打开船舱的门,迎着他走进。
小船未多做停留,迅速朝着湖面划去,转眼间不见。
————
顾惜年回到落霞院时,碧落已提早返回,她一脸的焦急,在看到顾惜年平安无事后,才不动声色的散了去。
“大姑娘,以后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属下都安排其他人去做,在珠玉她们回来之前,属下绝不会再离开大姑娘左右。”
顾惜年轻笑:“只是几个不开眼的奴才,随便应付了,你无须在意。”
“属下不想污了主子的眼睛和耳朵。”
见碧落一脸坚持,顾惜年也不再说什么了。
当下便问起了碧落此行的收获。
碧落答道:“属下一路追到城外三十里的破庙之内,确定的确有人曾在那儿落脚,从种种迹象表示,应是从天牢内带走了顾花朝的那一帮人,往南是去南疆,往北便是北域,属下却认为,这些人的目的地,并非是南或是北,他们更有可能带着那个罪女,去了……”
“边关。”
顾惜年与碧落是同时开口的,但主仆二人的判断,却是一样。
“大姑娘,是否派人,沿路拦截?”碧落仍是一脸的不干。
没有人可以在如此对待了她的主人后,还能不露痕迹的全身而退。
未免太便宜了她。
“一出了京城,便是大海捞针了,京中最近不太平,我们人手有限,不需要分散人力。”顾惜年仍是拒绝。
“是。”碧落把拳头捏的咯吱响,满是不干。
但她也知顾惜年说的没有错,凡事欲速则不达,还需等待一个时机到来。
“属下回城时,去了四福客栈,吃了一碗白茶,得了个消息。”碧落组织了一下语言,便继续说下去:“楚国有个公主,名叫楚玉环,她在半年前来到了京城,便流连忘返,至今不归国。她与七皇子过从甚密,经常结伴出行,且从不避人。京城内有传言,这位楚国公主大概很快便会嫁过来了。”
“楚国是被东盛国的铁骑应是打怕了,签了割地赔款的条款后,便温顺的以属国的姿态存在。这个楚国公主若是真的想嫁,似乎应该选定太子为目标,于楚国更加有利。”
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楚玉环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做,却朝着七皇子使劲儿,难道真是意乱情迷,乱了眼了?
当然不是。
在宫中长大的金枝玉叶,没有哪个真的蠢笨到,会让男女情爱,来左右判断。
“楚玉环是在押宝啊。”
顾惜年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