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负责的第三场考试结束,笔答题部分就此宣告结束,朱厚照的考卷收了上来,由王鏊、吴宽、焦芳和谢铎四位阅卷官来批阅。
其实没什么好批改的,太子的答卷除了原文默写就是填空,再就是一问一答的简单题目,任谁来批阅也批不出个花来。
朱祐樘目光看向送到四位阅卷官手中的考卷,迫切地想知道儿子回答得怎么样,不过按照既定流程,他暂时还不能去过问儿子考卷的情况,因为口答题的部分得由他亲自出题。
朱祐樘负责考策问部分,跟他在殿试上考的策问大相径庭,那种高难度的策问若是拿来考朱厚照,想让朱厚照听明白都不现实。
这次策问,主要考察的方向,是四书集注和五经集注,以及《二十一史》中的内容,涵盖一些朱厚照对于《四书》、《五经》的个人理解。
朱祐樘在今天考试之前,特别准备了几道觉得还不错的题目,但眼下看来,儿子未必能答得上,他干脆只能现去想一些相对简单的题目,可一时间竟无从选择。
刘健见皇帝沉默不语,出列请示道:“陛下,是否由老臣代劳?”
朱祐樘摆摆手,道:“朕亲自来便可。”
弘治皇帝对刘健这样耿直的老臣并不怎么放心,反倒是对谢迁多了几分好感,刚才从儿子回答的情况看,只有谢迁的题目相对容易些,儿子能做到提笔如飞,至于刘健和李东阳二人的考题则没什么“可取性”。
至少朱祐樘心中是这么想的。
但其实刘健和李东阳也不过是拿《四书》、《五经》的原文内容来作为考题,并未“超纲”,在这件事上,这两位内阁大学士其实也挺冤枉的。
皇帝让我们考什么,我们就出了相应的题目,太子回答不上来能赖我们吗?
朱祐樘先要考察的是《二十一史》部分,其实主要考察的内容集中在《史记》、《汉书》和《后汉书》上。朱祐樘想的是,别的不会,这前三本你总该记熟了吧?
以前这么想没问题,可现在他再想心里就不怎么确定了,儿子连《四书》、《五经》都背得磕磕绊绊,更何况是《二十一史》?
尤其教儿子《二十一史》的还是沈溪,这小子学问是好,可出工不出力,总教我儿子玩耍的花样,这样能让我儿子学好吗?
朱祐樘想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问道:“《史记》之中,有几许内容?”
朱祐樘上来第一个问题,就让在场的大臣觉得“深奥无比”。
《史记》里有多少内容,这是个足以让史学界和文化界探讨几十年到最后也没答案的问题。
《史记》从三皇五帝到汉武帝之间,涵盖了太多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往往字里行间中,便能透出一个时代的缩影。
这问题放着让刘健和李东阳等人来解答,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拿来考太子,是否过分了些?
但显然,皇帝不会出一个无解的题目来为难太子,只是想让太子回答一些浅显的、人所共知的内容便可。
朱厚照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而后非常自信地回答:“回父皇,《史记》中一共有八书、十表、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一百三十篇。”
在场的大臣听到朱厚照的回答,心里不由嘀咕,这回答是否太过浅显了些?任何一个刚学《史记》的人,都该清楚这些才对。
如果弘治皇帝的问题真的如此简单,那就算不上疑难问题了。
但不管怎么说,朱厚照回答上来了,而且对答流利,总算让弘治皇帝稍微挣回了面子。
“嗯。”
朱祐樘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在《史记》之中,最喜欢哪一篇?”
问题马上又上升了一个层次,《史记》一共有一百三十篇,各有千秋,一个人的喜好,基本可以决定他的性格和追求,这种问题就算是拿来跟一些鸿儒探讨也不为过。
听起来,又是高大上的问题。
但仔细琢磨,皇帝有要自己找台阶下的意思。
我不问你具体哪一篇,只问你到底对哪篇感兴趣,其实说白了就是看看你哪篇掌握得还算熟练,随便说出个理由,背上一小段就可以过关。
你可别说《史记》你连一篇都没掌握,那你学《二十一史》可真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朱厚照却把头扬了起来,用骄傲的语气道:“回父皇,孩儿最喜欢的一篇,是《卫将军骠骑列传》,因为孩儿很崇敬霍去病,可以在少年时率领大军出征匈奴,封狼居胥,建立不世功业。”
朱祐樘原本只是随便问问,可听到这里,连他也对小小年岁的太子刮目相看。
先不论太子崇拜霍去病是否合适,但仅就这气魄来说,有志向总比没志向好,而且正好应景,鞑靼人突然跟大明交恶,侵犯大明边关,如今战事才刚结束。
张鹤龄本来担心得要命,可听自己小外甥这么有志气,在姐姐眼色支使下,他赶紧走出来为小外甥唱赞歌:“陛下,可喜可贺,太子有如此见识造诣,将来必然是有为明君……”
旁边一干大臣都用鄙视的目光瞅向张鹤龄,看皇帝脸色转好就跳出来拍马屁,果然是外戚媚上的心理。
不过,这大明朝的皇帝可不是靠武功治国,而是要靠文治,除了太祖和太宗皇帝外,没哪个皇帝闲着没事跟草原人过不去,草原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打下来又不能长期占领,封狼居胥的意义何在?
朱祐樘从最初的惊喜,变成忧虑,最后脸色沉了下来,规劝道:“明君当以德行安天下黎民,令国祚昌荣,穷兵黩武可非仁君之所为。”
这话说到文官们的心坎儿里去了!
这才是贤明天子应该有的评断,而不是像张鹤龄那样说上两句颂扬的话,就以为太子真的要当开疆拓土威加四海的武皇帝。
“孩儿不同意父皇的说法。”
就在众大臣皆都点头同意,有大臣还准备站出来说两句“吾皇圣明”的激赞之言时,太子朱厚照却态度坚决地开了口。
张皇后一听急了,我这皇儿,平日里老老实实的,今天竟然敢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出来顶撞他父皇。
她拼命给儿子使眼色,可朱厚照激动得满脸通红,昂着脖子准备据理力争,他老娘所有的暗示全都白费了。
“孩儿认为,外夷侵犯我疆土,若君臣不能齐心,将士不能奋起,长此以往只会令边疆不守,迟早难免会有靖康之耻、崖山之祸,那华夏之土便会为外夷侵占!”朱厚照掷地有声地说道。
朱祐樘被儿子这一套一套的“歪理谬论”震惊得目瞪口呆,随即他想到一个问题,儿子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靖康之耻崖山之祸,这难道不是诅咒老祖宗留下来的江山被外夷侵占?
“荒唐,荒唐!”
朱祐樘再也忍不住大声喝斥儿子,语气变得极为强硬。
一时间大殿内谁都不敢吱声,龙颜震怒,谁说话谁找死。
只有朱厚照依然不服,倔强地与朱佑樘对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朱祐樘突然侧过头,看向沈溪,喝问:“沈卿家,太子这些话,可是你教的?”
沈溪本来正在看热闹,突然被弘治皇帝点名,心里直叫冤枉……我连您老要问什么问题都不知道,怎会提前教太子这些话?怪只怪我平日对太子说了很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警醒之言,令熊孩子害怕,一旦怕了,他就喜欢多问这方面的内容,把我的话归纳出来在您老面前陈述。
说不是他教的,其实还是他教的,但这个时候怎么能据实而言?
“回陛下,臣并不曾教导太子这些言论。”沈溪赶紧出列告罪。
朱厚照此时也站出来为沈溪说话:“不关沈先生的事,这些想法,都是孩儿自己想出来的,远的不说,且说那鞑靼人吧,屡次犯边,而我大明将士能将外敌驱走,是因父皇平日里善待三军将士,将士愿为朝廷守卫疆土之故……可若连父皇都不想战,那将士凭什么浴血沙场,精忠报国?”
朱厚照最初说得那是有理有据,气势不凡,但说到后来,缺乏语言组织能力的缺憾便暴露出来,但仍然话粗理不粗。
就连在场那些平日里崇尚文治的儒臣,也不能否定朱厚照这番话的正确性,天子尚且不能坚定必战之心,何况三军将士?
大殿内重新恢复了宁静。
静得让人害怕。
皇帝跟太子在治国理念方面有了冲突,这在历朝历代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事情,皇帝对儿子不满意,或许就会把太子给废了,可在本朝就没这方面的担忧……别说嫡兄弟了,太子连庶兄弟都没有,看样子未来也很难有,弘治皇帝不把皇位传给朱厚照,传给谁?
而且大部分大臣也觉得,太子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要知道太宗皇帝把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不就是为了“天子守国门”吗?况且大明朝本身就是在驱逐蒙元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总不能把祖宗的荣光都给丢弃了吧?
可惜的是小太子蒙在鼓中,以为这次鞑靼人是被三军将士齐心协力给打跑的,若是他知道其实他倚赖的边军将士避而不战,目送鞑靼人在大肆劫掠后扬长而去,这会让小太子多心寒?
此时四朝元老马文升出列道:“陛下,老臣以为,穷兵黩武固然不妥,但若外夷犯边,也不得不奋起一战,太子之言甚好。”
有几个大臣跟着出来赞同马文升的观点,其实却是他们对此番边军不抵抗政策宣泄的一种不满。
朱祐樘轻轻叹了口气,他本来就是善于纳谏、非常喜欢听取别人意见之人,不知不觉间,他把文华殿当成了议事的朝堂,现在讨论的已经是以后鞑靼人再犯边,要不要举国一战的问题。等他反应过来,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眼下明明是考察儿子学问的考场嘛。
“嗯……”
朱祐樘稍微清了清嗓子,想化解一下大殿中尴尬的气氛,突然想到儿子之前的考卷尚在四位阅卷官手上,便看向谢铎等人,问道,“太子对答如何?”
王鏊奏禀道:“回陛下,太子除第二场《诗经·小雅》篇中有一句错漏之外,其余皆对答工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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