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祠内,众人依次焚香而拜,瞻仰古人,静默无语。
郭敬之微仰着下巴,掳着须髯轻声吟道:“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慕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妖夫曳炫,何号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会卒然身杀……”
秦霄听得明白,他这是念诵的屈原《离骚?天问》里的段句,还真是别有一些用心:‘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借古讽今,大概就是在骂,现在的李显跟周幽王一个德性,韦后就是那祸国殃民的‘褒姒’。这些话要是传了出去,好歹可以拿他来问上一番罪。但他故意当着我说这些,无非也是在对我表示蔑视,骂我是逃兵、贪生怕死之辈……”
秦霄不禁有些郁闷和懊恼。有些话,跟这些人如何说得清楚?
众人都听了个清楚,心里都明白郭敬之的用意,有意无意的瞟向秦霄。孤傲清高的张九龄恭恭敬敬跪拜了一阵站起身来,旁若无人的在一旁静静呆立仰望着屈原的雕像,轻声吟唱道:“贾生流寓日。扬子寂寥时。在物多想背,难君独见思。渔为江上曲,雪作鄂中词。忽在兼金讯,长怀伐木诗。”
众人一起轻赞:“好诗!”
张九龄微侧一下头:“诸公过奖……信手捏来,胡编之作,见笑。”
语气淡淡,却很是有些倨傲,还漫不经心的瞟了秦霄一眼,随即又将眼神轻飘飘的挪到他处。
张旭呵呵一笑:“我就知道今日会有好诗作出来,这不纸笔都带在身边。赶紧写下来……”
秦霄郁闷的一想:都在做诗借讽我。可恶!要拼诗是么?你们用诗,我诗辞曲牌乱七八糟的全部一起上!我若拼不过你们,就不是21世纪的男人!
秦霄思索了一阵,清清喉咙。将范仲淹的那首千古名辞《岳阳楼记》掐头去尾尽拣精华地朗声诵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微斯人,吾谁与归?”
几句诵完,满场皆静,都不约而同的微微侧目看着秦霄,将他从头到脚的打量起来。秦霄心中一阵冷笑,视若无睹的屈膝下去,对着屈原像叩拜起来。
张旭干咳一声:“好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记下了。记下了……”
众人仿佛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赞道:“的确不错,一定要记下来。”
秦霄略瞟了张九龄一眼,发现他还是之前的老样子。稳如山静如松,背剪着手入神地看着屈原像。似乎发生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一般。
秦霄心里暗道:张九龄这家伙,还挺固执的……莫非硬是逼着我承认我是懦夫,他才甘心么?
薛讷出来打破场面的沉静,随和的说道:“楚大夫行吟涛畔、心忧天下投身成仁。今日我大唐盛世,犹须记得他的高尚情操以作自勉呀!诸位。我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不太会做诗。不过,方才秦将军所儿的辞句,当真是道尽了心扉,一腔热血,悲天悯人,可作我等座右之铭哪。诸位以为呢?”
其他几人纷纷点头赞许,被贬后召回的张说叹道:“的确不错。‘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恰似道尽我地心意。秦将军,没想到,我们还是惺惺同辈,难得,难得呀!”
秦霄站起身来,淡然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纵然是天下人都误解于我,有张大人这句话,秦霄也足慰平生了。”
张说拱手一揖:“秦将军太自谦了……老朽惭愧,惭愧!”
脸色已是有些发红,其他如郭敬之等人,也纷纷拱手向秦霄赔礼,算是默认了之前对他的误解。这算是表示道歉也好,表示敬意也罢,总之,秦霄算是将与这些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近了一些。
唯独张九龄,一直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站在一边,眼睛直盯着屈愿像,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动一下。
可是众人却奇怪地看到,张九龄的眼睛里,居然一片泪眼朦胧,仿佛就要流下泪来,心中纷纷微微地惊愕。
秦霄心里想道:小张这愤青,还当真是‘愤’得厉害……不过,像他这样崇尚古人之风,一腔热血正气的青年,也实在是不多了……
张旭过去轻捅了他一下:“干嘛呢,又发呆了?”
张九龄微微的惊诧了一下,算是回过神来,连眨了几下眼睛,转过头去用衣袖擦拭了一下,拱手赔礼道:“诸公莫怪,小生一时感怀,入了神,失礼失礼!”
郭敬之呵呵的笑道:“真是仁人士子,国士之风。九龄,你让老夫似乎想到了年轻之时。那时候,我也与你一样,常常为古人扼腕长叹,泪流满襟哪!”
张九龄长揖一礼:“失礼了!”
秦霄清楚地看到,张九龄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总算是有了一些波澜,不像当初那样平淡无奇,像看石头草木一样了。
张旭今天兴致特别地好,跑到屈子祠外,在那石壁上提笔写下了秦霄州才哦诵的那几句诗文,得意的将笔一扔:“今天就写到这里了,不写了。得句如此,夫复何求呀!”
郭敬之反复看了几眼,抚髯微笑道:“好句,好字!明日老夫就在这里建一座掷笔阁,将张公子写下的这几句拓写下来,铭刻成石碑,以供天下人前来瞻观。”
秦霄不由得心头大汗,上前说道:“郭大人,不必了吧?这样一来,秦某可就哗众取宠了!”
“无妨无妨!”
郭敬之微笑道:“警句恒言。天下人共勉么。他日秦将军若当真人如其言,这岳州城里,也就多了一处名胜了。”
言下之意再也明显不过了:你秦霄已经将话撂在这里了,将来具体干出些什么事情来。你自己看着办。若是言行一致,那好。众人一起来称诵;要是口是心非干出坏事,那就是欺世盗名,将会受尽唾骂。
秦霄不由得有些恼火,更多的是无奈:眼下以我的情况,实在是没法儿跟他们解释太多。行,你们要迂腐,就迂腐着吧,立碑建亭搞些形式主义,爱咋整就咋整去。
一直沉默少语的王晙开口说道:“秦将军破江南。攻玄武,斩二张,扶新帝,已是功德无量。受此碑亭。也不为过嘛。只是我一直没有想到,立下这么多赫赫奇功的武状元。居然年方弱冠如此年轻,真是令人自惭不如呀!”
秦霄微微的笑了笑:“王将军太过誉了,其实也只是做了一些分内之事罢了。”
心里总算是有了一点点快慰:终于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王晙这几句话虽然说得轻巧,但那隐含地意思无异于将张九龄和郭敬之拎出来教训了一顿。大概意思是:人家秦霄是个干实事,有功绩的人。总好过那些皓首穷经下笔千言,却胸无实策身无寸功的纯粹愤青。这不知道我这样理解,算不算是有些偏颇了呢?呵!
其他几人也都不是傻子,大致听出了王晙话里的意思,尤其是郭敬之,马上有些惭愧地笑道:“老夫也没别的意思,如此好句么,当与世人共勉,仅此而已。”
张九龄则是正眼看了秦霄几眼,继续沉默不语。
尊卑有别,待秦霄等人出了屈子祠后,李仙惠等人才进去拜祭。众人在外面稍等了片刻,见李仙惠他们出来,才不约而同地一起朝前缓步走去。
进了一趟屈子祠,秦霄和郭敬之等人之间的关系,总算是融洽了一些。尤其是跟王晙和薛讷,渐渐的有了一些投缘,此时走到一起,话语也多了起来。聊些军事,说说当时起事时的战况。二人渐渐的来了兴致,对秦霄穷问不舍。他们二人毕竟是军人行伍出身,性格豁朗大度一些,与秦霄聊起来,很合脾胃。尤其是对秦霄训练的那一支‘特种营’非常的感兴趣,大有一睹方休的架势。
有薛讷和王晙在中间调和气氛,张旭也不失时机的爆出几条秦霄在江南时地‘壮举’和事迹,众人看秦霄的眼神,也渐渐的缓和了许多,也亲近了一些。
唯有张九龄,一直是那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表情,只是静静的听着众人聊天,一言不发。
天色将晚,郭敬之就请秦霄一行,到刺史府做客,摆酒设宴为他揭风。秦霄叫来邢长风,叫他回驿站去给万雷报个信,顺道叫他们就在驿馆安顿,交待了要注意地几条军纪。
薛讷看着邢长风远去的背影,轻声赞道:“秦将军,你有一批好手下呀!我看这邢长风,对你是绝对的忠心不二,而且此人身手不弱,是个将才。”
秦霄不由得笑道:“薛将军果然是大行家呀!此人名叫邢长风,原是长安县捕头,与我是生死相依的好兄弟。你就这样晃一眼,就能看出他地身手和忠心?”
薛讷笑了笑:“我看他的眼神动作就知道了。我好歹也带了近三十年兵了,阅人无数。像他这样地人才,就是藏身在人群里,也一眼能看出来。”
秦霄和王晙不由得夸赞他厉害,秦霄说道:“此人,就是我训练的那支特种营的统领。玄武门时,生擒武懿宗,突破城门,活捉二张,都是由他身先士卒拿下的。”
王晙奇道:“如此功高,他为何没有出仕为将,得到提拔重用?”
秦霄无奈的笑了笑:“我这兄弟,脾气耿直得很,自己不愿意当官。说起来,当初也是因为秦霄被人陷害一案,他一怒之下跟长安令翻了脸,就弃了捕头一职投到我府上,直到今天。我无论如何劝说他,他也不肯当官。”
薛讷啧啧的赞道:“奇人,奇才呀!秦将军,我真是羡慕你呀,居然能遇到这么好的人物。”
秦霄心里暗笑:刚才你们还在暗中骂我,认为我如何卑劣呢!现在知道了吧,这就是人品!
一行人离了岳阳楼,朝刺史府走去。秦霄放慢了一些脚步,和李仙惠他们走到一起。
李仙惠有些郁闷的说道:“老公,既然在这里不受欢迎,这酒宴能免就免了吧。我们玩我们的,用不着去刺史府讨没趣儿。”
秦霄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受欢迎了?”
李仙惠凑到秦霄耳边,诡诡的说道:“他们是愤青哦!”
秦霄呵呵的笑了起来:“没那回事儿。都是明白人,些许误会,总会澄清的。我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去吧,我倒是很想见一见郭敬之的那个公子,郭子仪。还有那个张九龄,也想好好和他聊一聊。”
李仙惠眨巴着眼睛:“可是,我看那个书生对你有些不对味呢,总是离得远远的,也不正眼看你一眼。”
秦霄笑:“有真本事的人,都这样。这个张九龄,应该是我屹今为止,遇到的最有底蕴的一个人才了。不管是才学还是韬略,应该都是出类拔粹的。礼贤下士么,你老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犯不着跟他们书生一样意气用事吧?”
“有道理。“李仙惠灿烂的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老公永远是最棒的!——咦,你不是想,将他请过来收作幕僚吧?”
秦霄看着张九龄的背影,缓缓的摇了摇头:“虽然有这样的打算,但现在看来,太有难度了。此人不同寻常呀,终非池中之物。我若是硬要将他抓来关进笼子里当作金丝鹊来养,以我现在的处境,可能反道会误了他。不如就让他自己先去长安闯一闯的好。我打算将他引荐给太子和楚王。以他的才学胸襟,将来应该会有极大的成就。”
李仙惠咯咯的轻笑:“老公,我感觉你像是伯乐!”
李仙惠话未落音,前方几骑飞奔而来,踏着有沥石街笃笃作响。秦霄一笑:“这不,伯乐要的马儿来了!”
三骑迎面而来,当先一人年纪轻轻,却是身材魁梧体貌出众,背负着一张弓,腰上悬着宝剑胡篆,锦袍绩巾斗篷飞舞,势如奔雷骑术潇洒,跑到近了翻身下马就拜倒在郭敬之身前,惊声问道:“父亲大人,秦将军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