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HO现代城座落在通惠河边,南岸有个熙熙攘攘的东郊市场,我闲来无事常溜达过去买些鲜蔬水果回家。那天也是凑巧,傍晚时分路过桥头,抬眼便看到西山边一片火烧云,红得漫天妖娆,将近处、远处的高楼大厦映衬得无比壮观。
我拎着一兜子苹果慢慢往家走,折进大院以后,正待拐过那丛竹林,蓦然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杨泓!她穿着一袭银灰色的风衣,面容依旧清丽,身形还是娉婷,额上有一绺儿乌黑的头发被秋风吹散下来,她伸出手理了一下。我有些不信,揉揉眼再瞧仔细,她却淡然一笑,咬住嘴唇,又启齿说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事发突然,我有些手足无措。她却是异常淡定,盯着我说道:“没什么别的意思,见你一面算是告别,我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你要是不欢迎,我这就转身回去。”
我想到过以很多种方式和杨泓再度相逢,比如偶尔有一天在家中萧索无聊时听到曾经熟悉的敲门声,或者会在开门的一霎那看见一双哀怨的眼神。再比如公安部门带我去看守所领人,带着面色苍白的她,坐上车离开令人窒息的高院深墙……
如今的偶遇,令我有些猝不及防:“哪敢不欢迎,是你这猛然一现身,惊着我的魂了。”
她嘴角掠过一丝浅笑,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苹果,我们依偎着像一对情侣走进楼宇、电梯。
进到家中,杨泓扫视狗窝一般狼藉的房间,把苹果放到水果盘里,然后双手插进风衣口袋,倚在窗前看着我。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开过封的解百纳葡萄酒,倒进高酒杯,分一杯给她。“难得重逢,先干为敬。”说罢跟她一碰杯,先干了下去。
杨泓却只是泯了一口酒,轻轻叹气说:“毕竟物是人非,不过看你还是老样子,只是略略瘦了一些。怎么还不确定一个女朋友?我还怕来找你会造成不便,犹豫了半天呢。”
我拉过来两只藤椅,招呼她对面相向而坐。窗外暮色渐渐黯淡,杨泓背对着夕阳,在我的角度看上去娉娉婷婷,宛若一副剪影。
“我也算曾经沧海,暂时还不打算拖别人下水。”刚说完,我马上想到面前这个女孩才真算是刚刚经历沧桑之变,如今却从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女性的生存适应能力比起虚张声势的雄性动物的确要坚韧顽强得多。
“或许,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吧?”
“以前有,今天见了你,就没有了。”
“那我却有问题一直藏在心里,今天来告别就是想听你的真心话。”她眼睛直视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对我用过真心,动过真情吗?我说的是那种唯一的、排他的,即使失去一切也不在乎的那种感情。”杨泓盯着我的眼神中有一种锋刃般锐利的光芒。
我先是点头,马上在这寒意逼人的注视下摇头说:“我不能说有过,但是……”
半晌,她长叹一口气,“我不要但是,我知道你表面上混世浪荡,内心却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我以前误解你也错判了自己的感情,其实你总期待出现一个能让你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的女人,我身上没有能够打动你,让你的灵魂完全沉沦彻底毁灭的那种力量。”
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你说的那种力量恐怕只在人们的臆想中存在,是骗人高高兴兴活下去的麻醉剂。”
“知道吗?即使是自欺欺人,女人也需要有一种超越单纯性爱之上的感情。有的男人是没有外在的东西却又不愿意付出内心,有的男人宁愿抛弃一切也要得到心爱的女人,哪怕最后是幻灭,也好过死水一般让青春白白从指尖流过。”
我没有想到杨泓会有如此这般变化,一时无语,起身打开音响,放进她一度迷恋不已的那张CD,许美静特有的冷冷缓缓的嗓音顿时流溢在暗夜微熹的空间中。
等我直起身来,杨泓却已经站到了我的身后,双手搂着我的腰,把脸紧紧贴在我的后背。我伸出手握着她环绕过来的手掌,轻轻抚摩着她纤细如初的手指,一种无以言说的忧伤从心底慢慢浮起,随着音乐弥漫在四周……
“哥,我想和你跳支舞。”杨泓松开手,脱掉风衣扔在沙发上,转身拉着我进入音乐如泣如诉的的旋律中,我搂着她的腰肢,慢慢在旋转中沉醉。月光如水,透过落地窗洒进室内,朦胧间我依稀听到杨泓的嘴唇贴在我耳旁呢喃:““哥,你还记得在五台山碧云寺允能法师给我相面时怎么说的吗?他说我命中孤清,我在这座城市没有别的朋友,只有你才是我呆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啊。”
“那就好好呆在这里吧,时间会弥补过往的遗憾。”我呼吸着她熟悉的馨香气息,右手在她背上爱抚、上下摩挲。她噙着泪,话语已经不能连贯:“我曾经自己给自己树立了一个理想,然后再亲手打碎了它。过去的一切都会被深深埋葬在记忆里面,我们不可能再回头让时光倒流。”
别再说是谁的错/让一切成灰/除非放下心中的负累/一切难以挽回/你总爱让往事跟随/怕过去白费/你总以为要体会人生/就要多爱几回/与其让你在我怀中枯萎/宁愿你犯错后悔/让你飞向梦中的世界/留我独自伤悲/与其让你在我爱中憔悴/宁愿你受伤流泪/莫非要你尝尽了苦悲/才懂真情可贵……
在这样如怨似泣的歌声中,杨泓泪流满面,趴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郁积着女人一生的悲苦和委屈。我一只手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躯,一只手不停抚摸她的乌黑的长发,心绪也随着一同坠落到深不见底的灵魂炼狱。
我不记得这个漫长的夜晚是如何的终结,我们仿佛在黑暗之中一直默默无言地对坐,后来CD放完了,我坐在地板上挑选新的碟片,杨泓也坐过来,像以前我们在一起时有过的适度亲昵,轻轻依偎在我身旁,喃喃地说:“哥,我真想时间能倒流,回复到过去你照顾我像疼爱自己的小妹一样,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那咱就来个结拜仪式,反正能得到一个天仙妹妹是杨尘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起身翻出一根蜡烛点燃,放在房间中央,又把酒杯拿来倒满酒,递给她一杯说:“苍天为证,黄土为誓,杨尘和杨泓俩愿结拜为兄妹。人生苦短,知己难逢;茫茫人海,生死与共;滚滚红尘,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钱同花……”
杨泓不说话,低头取下羊绒衣上别着的精致胸针,在自己的手指上扎下去,然后把渗出来殷红的鲜血滴入杯中,举杯和我相碰:“哥,杨泓修为浅薄,经不起人世间的诱惑,把自己弄得做人没脸,做鬼不甘,你不嫌弃才是我的福分。我被人关在看守所时,白天是没完没了的调查审讯,晚上我对着墙壁大脑一片空白。等意识恢复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忽忽无着无落。想起来,从小家里父母不和经常大打出手,我就会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后来离家远行上大学,跟家里的关系更加淡漠。我住在上铺,晚上老失眠,孤零零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觉得自己也是在空中漂浮着。工作到了北京,这么大、这么多人的首都,所有人都在为拼命挣钱和玩乐,更让我觉得空虚和冷漠,真想有个安稳的地方踏踏实实容身。一念之差,已经再世为人。我今生再也没有什么乞求,有一个人记得我还有过单纯和美好的日子,就算是我真实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见证。”
我默然饮下这杯掺和着杨泓血与泪的苦酒,心下五味杂陈。我明白自己无法驱除影碟事件在我脑海了烙下的深刻印痕,曾经的情份如同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我拿起一张CD下意识的摸索,我和她的缘分就是被一张光碟切割断了线,在跳荡的烛光中,我手里的碟片上斑驳的光斑又如同时光的碎片,那些快乐的岁月如同黄沙尘土一般,转眼飘去。此时的沙尘已不是彼时的沙尘,此时的我和她也不是彼时的我们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时间的沙漏,曾经也在我的手中掌握。只是我不经意松开手指,让它空茫地流逝,宛如绽开的花朵徒然枯萎,花瓣零落到一片虚幻的境界。
夜深沉,杨泓坚持要睡在书房的沙发上,我只好由着她。暗夜寂寥中,我依稀感觉她来到我的床边,就那么端坐,守护我缓缓沉入睡梦。我仿佛拉着她的手拥入怀抱,重温着以往熟悉的春梦。她的胸部依旧如莲花般的优雅,腰部线条仍然起伏有致,结实的屁股还是浑圆滑腻,胯下秘境幽潭紧张地闭合着,那是女性抵御外界的侵略和伤害的本能。在我执著的攻击下,她的精神彻底缴械,理性和意志崩溃,身体完全的托付,让我滚烫的嘴唇在她的花蕊间游走,雄性的象征物轻柔温存却无比坚硬地探入渐渐湿润的沼泽地,在本能的抵抗和原罪的诱惑下被彻底攻陷,就像普罗米修斯的火把照亮黑暗幽深的曲径,就像大革命的潮流攻克顽固的巴士底监狱,在海浪般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中放弃防守,直到最后彼此都百骸俱散,彻底崩溃……
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灿烂地投射在阳台上葳蕤的花木间。我睁开眼环顾室内,不见杨泓的踪影。赶紧爬起来到卫生间、书房、厨房到处寻觅,杨泓的确是不知所终。
我抓耳挠头想了半天,不禁有些怀疑昨天晚上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南柯一梦。
看到落地窗前的茶几上放着两支高脚酒杯,其中一只酒杯壁沿的玻璃上留着清晰的口红唇吻印迹,我拿起来凑到嘴边,仿佛还能闻到杨泓熟悉的香味,只是人去楼空,留下我徒然追忆昨夜月光中的那场遗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