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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那馆主微微一怔,失笑到:“郎君莫非说笑?灵柩自然要木制,至于外椁,别说石制,便是金制,某店中也是拿得出的。”
    李曜大吃一惊:“金制?”
    “咳!”卢三在一边轻咳一声,附耳小声道:“郎君慎言,此金非言黄金,乃指熟铜是也。”
    李曜这才恍然大悟,心说:“早说是铜椁啊!吓老子一跳,还以为真有人这么骚包,弄个金棺材等人盗墓呢!”
    李曜这才咳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外套铜椁,内承金丝楠木棺,需要……”
    “郎君且慢!”那馆主睁大眼睛:“金丝楠木?”
    李曜一奇,心道:“又怎么了,看许多穿越小说,提到上好木材不都说金丝楠木么?”不过心中还是打了个突,心虚地问道:“馆主怎的这番表情?”
    那馆主脸色一沉:“郎君莫要害人,金丝楠木乃是天家所用,我等布衣,纵然家财万贯,怎能僭礼?”
    李曜心中一咯噔,忙道:“一时口快,一时口快而已,馆主这里还有什么上好木料?”
    馆主看了看李曜,觉得他气度俨然,衣锦玉贵,微微平静了些脸色,道:“除了天家御用的金丝楠木不敢乱用,其余便是郎君你要阴沉木棺,某家也正好有这么一副。”
    李曜便问:“那阴沉木棺,不知其价几许?”
    馆主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五指齐张。
    李曜刚想问:“五贯钱吗?”
    卢三已经皱眉道:“馆主,阴沉木虽好,五千贯未免太多了一些吧?”
    李曜大吃一惊,心道:“五千贯?这是杀猪啊!”
    馆主呵呵一笑:“那要看是哪种阴沉木,方才这位郎君问其金丝楠木,想必对金丝楠木情有独钟,然则寻常金丝楠木乃是天家御用,我等布衣,不敢僭越。可这阴沉木中,以金丝楠木化成者,却不在御用之列,只须有钱,一样可以用得……某这一副阴沉木棺便是金丝楠木阴沉所化,外黑内金,最是尊贵不过。俗语云:‘家有乌木一方,胜过财宝一箱’,某这一副灵柩,通体为金丝楠阴沉木所制,不腐烂、不退色、不变形、不惧虫蚀、不惧邪毒,真真是人上之人驾鹤之后方能享用,若非方才李郎君提到那位王博士乃是太原王家之人,某这副老房,可还真不愿卖呢!”
    李曜觉得今天自己还真是长了见识,只是五千贯数额实在太大,他现在不算穷人,可出行在外,足足五千贯,哪里是能说拿就能拿出来的?虽说黄金也可通用,但他又怎么可能带上能换足足五千贯之多的黄金?
    想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只好装模作样地让馆主带他们去看了一会儿阴沉木棺,便借口数目太大,需要回去与王博士亲属商议,才好做下决定。
    那馆主倒也不急,毕竟这等档次的棺材,能够放在凶肆里,也是一件镇店之宝,再说也不怕积压存货不能卖出——再糟糕的时代都不缺有钱人啊!于是也不嫌弃,依旧客客气气地送李曜一行人出门,反倒弄得李曜颇不好意思,心里暗想:“最好还是想法子买下这东西,否则一则面子上过不去,再则也对不住王博士和王秦。”
    回到暂住的客栈,李曜找来王秦,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直说显得坦白,便道:“燕然老弟,方才我去了凶肆,为王公看了一方金丝乌木灵柩,只是出行在外,现钱不够,今日怕是弄不来了……不过燕然老弟也不必着急,我送货至潞州,明日当可交接,届时便有一笔不菲的酬金,然后便可买回灵柩,护送前往太原。”
    王秦感激道:“正阳兄至诚君子,与先父虽只萍水相逢,却愿为先父购下如此冥府重宝,大恩本不该多言谢报,然则此事本是为人子女当作之事,王秦哪敢教郎君破费?寒家虽陋,略有积蓄,只是出行在外,无甚浮财,此番只好暂铭大恩,一俟回到太原,必当敬谢。”
    李曜蹙眉不悦道:“燕然老弟,我李曜为人处世,但讲良心二字,令尊仙逝,原与我有关,我如今所做,不过略补愧疚,你如何这般思想?我若只为图你谢报,今日岂能来找你言说此事?此事不必再提。”
    王秦闻言生敬,正色道:“正阳兄高义,某实深知,只是正阳兄明日所获财物,乃是家族经营所得,正阳兄将之于我,回到代州却如何向令尊交代?若然如此,岂非我王秦陷朋友于不孝之地?此事万万不可。”
    李曜摆手道:“区区浮财,怎有这许多说道?家父若然怪罪,某自当之!左右不过几千贯钱,某再为家父赚取,又有何难?燕然不必再提,否则便是瞧不上李曜为人,不屑为伍了。”
    王秦惶然道:“正阳兄怎说这般重话?王秦……王秦谨遵兄长之命便是。”
    李曜这才转怒为喜,哈哈一笑,拍了拍王秦的肩膀:“这才是男儿痛快之语!”
    李曜这一拍,用力并不甚大,但王笉本非“王秦”,乃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曾几何时被李曜这等年轻男子如此亲密地拍过肩膀,当下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发软,面色一下子涨红起来,竟然忘了回答李曜的话。
    李曜见他面色发红,还以为他过于激动,又笑道:“老弟无须如此见外,王公与我虽只有一面之缘,然则其言行举止对我教谕良多,你我二人又是一见如故,这便是天赐的缘分,些许力所能及的事情,就不要记挂心上了……”
    话未落音,外面卢三匆匆跑了进来,急道:“郎君!郎君!”
    李曜转头问道:“何事这般急迫?”
    卢三道:“郎君请了,外面来了些潞州牙军来传帅令,说是潞帅听了李壮武的禀报,派他们来请郎君过府一叙,郎君请赶早。”
    李曜愕然一愣,心道:“这李元审在李克恭心目中倒是有些地位,竟然让李克恭留意到了我这种小人物,不惜屈尊降贵见我一面?只是李克恭这人我可没什么兴趣,要是李克用的话还差不多……嗯,不过去一下也好,正好打探一下能不能提前拿到钱,要是能提前就最好不过了,免得王博士遗体迟迟不能入殓。”
    主意打定,李曜立刻点头:“好,那我立刻便去。”
    卢三急道:“郎君糊涂了,去见潞帅,怎能不换盛装?这一身常服却不好相见的。”
    李曜微微一愣,知道这在古代是没办法的事,无奈道:“那好,你去外面跟潞州牙军们说一下,我换了衣服便去。”然后又转头跟王秦话别。
    王秦看着李曜离去的身影,脸色终于慢慢恢复正常,心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子,只把我当作男儿弟兄,这一番动作毫无做作,我怎能怪他?再说,观他诸般做派,正是君子之风,我怎能将他瞧得轻了?”
    想着想着,不知道想到何处,忽而目光迷散,面带红晕;忽而紧咬朱唇,无语凝咽……
    第028章 潞帅有请
    泽潞节度使府,朱红色宽阔的大门前两座石制狻猊神兽威武剽悍,绝非明清时节那般驯服的模样,似乎也在向李曜展示唐朝的扬威域外与明清时节的禁锢自守决然不同。
    李曜前世就不怎么懂建筑,对历史虽有爱好,却也没爱好到连建筑都有深刻理解的程度,尤其是唐代建筑。不过他印象最深的唐式建筑是青黑色的屋瓦、简单而粗犷的鸱吻、以及整体简朴大气的风格。
    唐代建筑最明显的特点斗拱硕大,于是屋檐会显得比较深远。因为他是外行,就本着最明显的东西观察:就说这鸱吻,也叫鸱尾,是古代建筑屋脊正脊两端的一种饰物,原本老实地作鸱鸟嘴巴或者尾巴之形,而且也只在房脊角上鲜明相对;不过到了后来,鸱吻模样也和当初的鸱鸟样相去甚远了,唐中后期才开始向龙吻(吞脊兽)演变,家族也人丁兴旺,经常是“九脊十龙”;集成到最后的清式建筑,不论是庑殿顶还是歇山式建筑的房脊上,鸱吻都更加复杂,个头也小了。听说,北大图书馆是仿唐建筑,鸱吻尾纹分明而没有吞脊兽的造型纹饰,这种造型如今在中国大地已经很难一见了,不过日本奈良等古都倒是有不少。
    所谓,说唐必说隋,隋代结束了自西晋末年以来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使中国迎来了又一次复兴;隋文帝后期与隋炀帝前期,国家富足强盛,社会空前繁荣。唐代的各种法制法令、行政机构设置、军队编制等无一不承隋制,就连辉煌的唐长安城,也是承继了隋代的大兴城。隋代开挖的北大运河南起杭州,北迄北京,跨长江黄河,长约2500公里,成为中国南北交通大动脉,大大地促进了南方经济的发展,加强了南北交流,唐代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这条大运河。皮日休诗:“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仅从建筑而言,隋代建筑可以说是南北朝建筑向唐代建筑的转变的一个过渡,它的斗拱还比较简单,鸱尾形象较唐代建筑清瘦,但建筑的整体形象已变得饱满起来。
    到了唐代,我们的民族,总算拥有这么一个让后人可以自傲的朝代。英国学者威尔斯说:“当西方人的心灵为神学所缠迷而处于蒙昧黑暗之中时,中国人的思想却是开放的、兼收并蓄而好探求的”。
    唐文化博大精深,全面辉煌,泽被东西,独领风骚。我唐都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为繁华、最为富庶和文明的城市,为各国人民所向往。当时有位从西方来华学习的“梵僧”写诗道:“愿身长在中华国,生生得见五台山”。
    世界学者们公认的“中华文化圈”其总体格局,也是在隋唐时期完成的。唐文化对东亚各国,尤其是对日本的影响更为突出,例如今天在日本被尊为“正统”的“和样”建筑,即是唐代风格。
    唐代的建筑发展到了一个成熟的时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建筑体系。它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形体俊美,庄重大方,整齐而不呆板,华美而不纤巧,舒展而不张扬,古朴却富有活力——正是当时时代精神的完美-体现!
    从泽潞节度使府来看,唐建筑单体讲究内质外美,非常强调整体的和谐与真实,造型浑厚质朴,泽潞节帅府采用凹曲屋面,屋角起翘十分柔和大度,重视本色美,气度恢宏从容,内部空间组合变化适度,可以“雄浑壮丽”四字来概括。李曜不得不感慨,唐朝,从各个方面都有可贵的独创精神,堪称中国建筑艺术的发展高峰!
    不过李曜此时并无工夫打量这类艺术精品,而是不卑不亢地随着帅府兵丁走近泽潞节帅府邸。
    节帅府内,李曜暗暗打量,心中不禁有些疑惑。因为看起来,这帅府之中也算戒备森严,一路上的护卫牙兵也都挺胸凹肚,威风凛凛。看起来,李克恭这个前代州刺史、决胜军使带兵还是有一套的,怎么历史上就会搞出兵变来了呢?
    再一想,倒也不奇怪,李克恭来潞州的时候,据说是从他当时的决胜军中带了三百亲兵来的,这节帅府看起来……说不定就是由他那三百亲兵镇守的。如此说来,这帅府的防卫严密倒也还说得过去……是了,难怪安居受兵变是趁李克恭去李元审府邸探视才匆匆发动,想来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走到中厅外,亲兵前去通禀,很快便在里头传来一声:“李五郎来了,不必多礼,进来相见。”
    李曜正了正衣冠。不一会儿,李克恭亲兵出来客客气气道:“节帅有请代州李五郎。”
    李曜拱手谢道:“劳烦将军。”这位亲兵自然不是将军,此尊称而已。
    然后李曜便脱了鞋,趋步上前,却见厅中端坐一人,身形微胖,穿着燕居常服,笑眯眯好像刚减肥有些效果的弥勒佛。就这形象,怎么看都不像是暴戾贪婪之人,看来这人呐,果然不可貌相。
    “代州李曜,见过节帅。”李曜并不下跪,只是拱手鞠躬。这倒不是他个性刚强,也不是什么自命清高,而是唐代不比辫子戏里那“煌煌大清”,这时候的人见到官,并不是任何场合都随便下跪的。
    李克恭这才笑着站了起来,虚扶一把道:“李五郎不必多礼,某与令尊乃是多年故交,你亦是某晚辈,何须这些客套?再则,你代州李家本出自陇西李氏,某家先祖蒙陛下厚爱,亦入郑王属籍,便也是陇西李氏族人,你我既是同族,更不必如此费事。”
    李曜自然连连称谢,只是心中忖道:“这李克恭倒是古怪,好端端地跟我攀哪门子的亲?我代州李家是陇西李氏?我倒是真不知道呢……啊,是了,这李克恭是沙陀人,唐时蛮族虽不受朝廷多大歧视,但在士林官宦之中,毕竟是卑鄙粗俗的代名词,朱邪赤心之后被赐国姓,被视为沙陀全族荣耀,难怪李克恭时时刻刻强调他也是入了郑王属籍的国姓爷……不对,唐朝不怎么用‘爷’这个称呼,似乎应该叫国姓郎才算妥帖……”
    李克恭见李曜对其“国姓郎”的自诩完全没有意见,笑容更盛了三分,笑眯眯地问道:“某听李慎思说起五郎对他此次平叛出力甚大,居功至伟,想来确有其事?”
    李曜倒不谦虚,当下便道:“确有此事,不过若说居功至伟,却不敢当。”
    “此作何解?”李克恭摆摆手:“坐下说吧。”然后自己坐了下来,不知是为了表示对李曜的重视,还是想维持节帅威严,他是正经危坐——如现在看日剧中那些日本人在重大场合下跪坐的姿势差不多——当然,日本人的坐姿本来就是学的唐朝人的。
    李曜便将此事的前后说与李克恭听,并不洋洋夸大,也不故作谦虚。
    李克恭听完,哈哈一笑:“代州人说五郎君子,言出至诚,今日某算亲见了。”
    李曜心中一动,忖道:“哥这么有名?唔,只怕是李克恭随口恭维的一句吧。”
    这时李克恭忽然面色一变,从笑脸转为悲愁:“潞州人说我李克恭胡虏本性,暴戾贪婪,可他们不知道,我这节帅……不好做啊。”
    李曜眉头一挑,没有接口。
    李克恭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前者克修在潞州,实无大错,只因对大郎招待不周,便被斥责,最终郁郁而终,某有此前车之鉴,焉敢慢待大郎?”
    李克恭所说的大郎,自然不是别家大郎,而是他沙陀李家大郎,他的大哥李克用。
    李曜点点头,道:“节帅难处,只有节帅自知,旁人只见节帅风光之时,未见节帅为难之处,难免有所偏误。”
    李克恭见李曜知情识趣,当下又是一番苦水诉出,李曜拿出陪领导的能耐,虽然言语不多,总能将李克恭说得转怒为喜。
    当说到所谓苛刻当地,李曜提起两税制后,李克恭忽然若有所思道:“某曾听一贤者说起此事……原来李五郎也有这等看法?不知可有法子改此恶法,使我节帅府既有能力为节帅大业出一份力,又能不频繁扰民,使之不能活命,继而铤而走险?”
    李曜心道:“哥不是没有办法,问题是你李克恭难道能做到不成?”
    唐代的两税制,开始在唐德宗健中元年,为当时掌理财务大臣杨炎所策划。自此以来,直到今天,中国田赋,大体上,还是沿袭这一制度。只因一年分夏秋两次收税,故称两税。此制与租庸调制有很大的不同,其中最显著的,据唐时人的说法,两税制是“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的。也就是说你从江苏搬到湖北,也如湖北人一般,不分你是主是客,只要今天住在这地方,就加入这地方的户口册。
    如此一来,则人口的流徙,就比较自由了。又说“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这个说的是你有多少田,朝廷就找你收多少租。这么一来义务劳役等种种负担,也获解放了。这些优势不能不说是此制之好处。然而,朝廷既然不再授田,那么民间肯定自由兼并,所以两税制一行,就把中国古代传统的井田、王田、均田、租庸调等等,这一贯的平均地权、还受田亩的做法打破。这样一解放,直到清代,都是容许田亩自由买卖,自由兼并。
    自由需要有限度,正如同你不能自由自在的去杀人,所以这一制度和古制相较,也有它的毛病。据当时一般意见说,租庸调制三个项目本来分得很清楚,现在归并在一起,虽说手续简单,但日久相沿,把原来化繁就简的来历忘了,遇到朝廷要用钱,要用劳役,又不免要增加新项目。而这些新项目,本来早就有的,只已并在两税中征收了,现在再把此项目加入,岂不等于加倍征收?这是税收项目不分明之弊,但是还有更重要的,就是这一制度所规定租额的一面。
    须知中国历史上的田赋制度,直从井田制到租庸调制,全国各地租额,由朝廷规定,向来是一律平均的。如汉制规定三十税一,唐制则相当于四十而税一,这在全国各地,一律平等,无不皆然。但两税制便把这一传统,即全国各地田租照同一规定数额征收的那一项精神废弃了。在旧制时期,朝廷是先规定了田租定额,然后照额征收,再把次项收来的田租作为朝廷每年开支的财政来源,这可以说是一种“量入为出”的制度。然而两税制之规定田租额,则似乎是量出为入的。
    因当时杨炎定制,乃依照其定制的前一年,也就是唐代宗之大历十四年的田租收入为标准而规定以后各地的征收额的。这么一来,在朝廷的征收手续上,是简单省事得多了,可以避免每年调查统计垦田数和户口册等种种的麻烦,然而其相应而起的弊病却是大了。也因为如此,这一制度就变成了一种硬性规定,随地摊派,而不再有全国一致的租额和税率了。
    举一个具体的实例来讲。据当时陆贽的奏议说:臣出使行经,历求利病,窃知渭南县长源乡,本有四百户,今才一百余户。阒乡县本有三千户,今才有一千户。其他州县,大约相似。访寻积弊,始自均摊逃户。凡十家之内,大半逃亡,亦须五家摊税。似投石井中,非到底不止。
    这因为两税制之创始,本因以前的帐籍制度淆乱了,急切无从整理,才把朝廷实际所得的田租收入,以某一年为准而硬性规定下来,各地方朝廷即照此定额按年收租。若某一地以某种情况而户口减少了,垦地荒旷了,但朝廷则还是把硬性规定下来的征收额平均摊派到现有的垦地和家宅去征收。于是穷瘠地方,反而负担更重的租额,形成如陆贽所说,由五家来摊分十家的负担,这岂不凭空增加了他们一倍的租额吗?于是那地的穷者愈穷,只有继续逃亡,其势则非到一家两家来分摊这原来十家的负担不止,而此一家两家则终必因破产而绝灭了。
    再换一方面推想,那些逃户迁到富乡,富乡的户口增添,垦地也多辟了。但那一乡的税额也已硬性规定下,于是分摊得比较更轻了。照此情形,势必形成全国各地的田租额轻重不等,大相悬殊,而随着使各地的经济情况,走上穷苦的更穷苦,富裕的愈富裕。这是唐代两税制度严重影响到此后中国各地经济升降到达一种极悬殊的情形之所在。虽说此后的两税制,曾不断有三年一定租额等诏令,但大体来说,自唐代两税制创始,中国全国各地,遂不再有田租额一律平等的现象,则是极显著的事实!
    李曜知道,唐代两税制,规定不收米谷而改收货币,因此农民必得拿米粮卖出,换了钱来纳税。如此则商人可以上下其手,而农民损失很大。再举一实例,据当时的陆贽说:定税之数,皆计缗钱。纳税之时,多配绫绢。往者纳绢一匹,当钱三千二三百文,今者纳绢一匹,当钱一千五百文。往输其一,今过于二。又据四十年后的李翱说:建中元年,初定两税,至今四十年。当时绢一匹为钱四千,米一斗为钱两百,税户输十千者,为绢二匹半而足。今绢一匹,价不过八百,米一斗,不过五十。税户之输十千者,为绢十二匹。况又督其钱,使之贱卖耶?假今官杂虚估以受之,尚犹为绢八匹,比建中之初,为加三倍。这一项田租改征货币的手续,也从两税制起直延续到现在。
    而最主要的是,则是朝廷为这财政收支以及征收手续之方便起见,而牺牲了历史上传统相沿的一项经济理想,即土地平均分配的理想。自两税制推行,朝廷便一任民间农田之自由转移,失却为民制产的精神。结果自然会引起土地兼并,贫富不平等,耕者不能有其田,而奖励了地主的剥削。
    总之,这一制度之变更,是中国田赋制度上的最大变更,这是中国历史上经济制度土地制度古今之变的一个至大项目。两税制结束了历史上田赋制度之上半段,而以后也就只能沿着这个制度稍事修改,继续运用下去。这虽不能说是历史上之必然趋势,然而也实在有种种条件在引诱,在逼迫,而始形成此一大变动。
    中国历史上的经济与文化基础,一向都是在农村,而并不在都市,哪怕城市化非常高的宋朝,如果没有农村基础,也只能是空中楼阁。先秦时代的封建贵族,唐以前的大家门第,到中唐以后逐渐又在变。变到既没有封建,有没有门第,而城市工商资本,在中国历史传统上,又始终不使它成为主要的文化命脉。一辈士大夫知识分子,还可退到农村做一小地主,而农村文化,也因此小数量的经济集中而获得其营养。若使中唐以后的社会,果仍厉行按丁授田的制度,那将逼使知识分子不得不游离农村,则此下的中国文化也会急遽变形。这一点,也足说明何以中唐以下之两税制度能一直推行到清末。
    但这其中既然有这些弊端,要改革当然也就是从这些弊端开始,只是李克恭这个人,是不是有这么大的决心?李曜感觉……不像。
    第029章 潞州惊变
    李曜想到此处,心中无奈地自嘲:“别说你只问搞定一个区区潞州该怎么办,就算你问怎么把大唐起死回生,哥也可以给你大侃特侃说个三天三夜——当然,哥是不担责任的……问题是你李克恭同志不像那么有气势的人,有些建议,哥说了你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指不定一听之下就决定把哥的人头砍下当夜壶,那须不是耍的!”
    李曜于是便垂下眼帘,轻声道:“两税之法,有利有弊,其中缘由,天下贤者俱知,然则至今不能改之,何以?愚以为不过‘入不敷出’一词而已。”
    李克恭“哦”了一声,小眼睛看着李曜,似乎等他继续说起。
    李曜便道:“所谓入不敷出,便是说朝廷与郡县各级征收赋税,然则依旧供应不足,因此只能频繁地加税、加徭……如此百姓不能负担,只好逃亡。由于税制固定,逃亡越多,余者便更不能负担,只好也跟着逃亡。有百姓,便有一切;无百姓,便无一切。倘使天下人皆逃亡他处,大唐焉能续存?”
    李克恭摸了摸胡子,眨巴了一下小眼睛,问:“原是此意?然则如何才有百姓?才多百姓?”
    李曜答道:“百姓所求,无非安居乐业是也。欲安居,则需休养生息,尽量消弭兵事;欲乐业,则其言甚广,非是三言两语可以理清。”
    李克恭听说关键在于不打仗,顿时就知道这事办不了,当下哈哈一笑:“既然如此,今日便暂且不说也罢!……五郎,此番你立下大功,为我潞州消弭一场祸患,在危急之下,仍将军械送抵,除军械供应所应得,某再赏钱万贯,以为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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