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闻言,顿时肃然,连连点头称是。
这时敬翔又道:“不过,大王若有所疑,仆为大王思虑,想来确实还有一处空子,须得防备。”
朱温忙问:“却是何处?”
敬翔道:“李存曜此子诡计多端,须得防备他阳奉阴违,将计就计!”
朱温凛然一惊:“怎么说?”
敬翔阴沉着脸,道:“他说明日一早他会领兵佯攻我水寨,而后实际却是反戈一击,他若果真只是佯攻,则我汴军须得与他做好这出戏,但倘若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招并非虚晃一枪,而是实打实地来进攻我水寨,我等还以为他只是做戏,根本未曾防备妥当……大王你说,那会如何?”
朱温大吃一惊:“李家小儿,如此阴险!”他深吸一口气:“若是这般,我水寨丢失,河东军铁骑过河,则蒲州危矣!”连忙持敬翔的手道:“若非子振,孤必自误!只是……若然如此,则我等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敬翔笑道:“下令水寨方面,今夜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上午,演戏、打仗,两种准备都做足了便是。”
朱温听了,也自展颜:“不错,不错,此事虽险,应对其实倒也不难,方才闻得此中道理,一时心惊,竟尔乱了阵脚,实是不该,幸有子振在侧,使孤无忧也!”
敬翔听了,笑着拱手,一脸君子淡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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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军营之中,十帐九空,德王坐在王抟帐中,见王抟不急不忙地在玩儿茶道,不禁急道:“相公何其悠闲!”
王抟抬头,微微一笑,道:“大王何其焦虑。”
德王没好气道:“我如何能不焦虑!耶……陛下命我出使宣谕,我才刚宣谕完,叫他们收兵罢战,李克用答应得也挺好的啊,怎么刚刚说完,马上又出兵去了!这分明就是欺孤年幼!”
王抟很淡定地伸出食指摇了摇,轻声道:“大王多虑了,晋王此人,性子耿直,不是那等阳奉阴违之人,他若真要欺大王年幼,绝不会是如此做派。想当初张浚为相,晋王那时如何说的?他直接对朝廷天使说:乱天下者必此人。可见其人并不会拐弯抹角。”
德王皱眉道:“那今夜这么明显的大军调动,难道他们闹着玩不成?”
王抟笑着摇头:“自然不是。”
德王越发沉不住气了,一屁股坐下,少年脾气发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王相公,你倒是跟孤说个明白!”
王抟倒好一杯香茗,朝德王面前的横案上轻轻一放,又为自己去倒,动作如行云流水,轻灵自然。德王深吸一口气,耐住性子,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王抟看。
王抟终于泡好自己那一杯,见德王如此看着自己,不禁一笑,道:“大军调动,自然是去攻打对河水寨了。”
德王闻之大怒:“孤……”
“大王息怒。”王抟摆摆手,把德王的话给憋了回去,继续道:“大王可知为何晋王非要留我二人在此过夜?”
德王皱眉道:“不是客套么?”
王抟笑了,摇头道:“恐怕晋王当时就打算今夜要有所行动了。”
德王讶然道:“为何这般说?……晋王又为何要这般做?”
王抟微微挑眉:“晋王何等心性,此番东平王偷袭河中,将晋王堵在此处进退两难,晋王心中如何不怒?但他刚立大功,乃是社稷忠臣,此时大王携制敕墨书而来,非到万不得已,他岂能抗旨不遵?然则这口气若不能出,心中怨恨自也难平,因此趁今夜再尽起精兵去打上这一仗,因此某才断言,晋王这般做法,并非故意对大王不敬。”
德王仍有所不解:“为何偏是今夜?孤刚刚宣谕,他便……”
王抟摇摇头:“大王还是未曾明白其中道理么?宣谕劝和,好比朝廷出面调停,这须得两边都宣谕之后,等他二人提出条件,由我二人代表朝廷居中说项,双方认可之后才算完成。而如今我二人只到了晋王一家,东平王根本不知此事,他二人显然也不可能达成妥协,那么此时晋王动兵,于情于理,又有什么说不过去呢?纵然此后东平王问起,我二人也完全可以说今夜醉酒,夜宿晋营,不知兵事……东平王又能如何?”
德王一听,微微皱眉,暗道:“王相公与崔胤交恶,对朱全忠十分不满,此次与他同来,他必偏心李克用,耶耶为何这般安排?朝中已然混乱至此,若是……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德王心中所言朝中混乱,要从崔胤拜相说起。景福二年,相公崔昭纬联合李茂贞推荐崔胤为相。可是崔胤为相后却朱全忠暗中相通,反把崔昭纬逐出朝堂,绝岐山而附大梁,把持朝政。
李晔深知崔胤是大奸巨滑之臣,先后两次将其罢相。然而崔胤却两次均依赖朱全忠,使李晔迫于形势,无奈两次罢黜都是不足半年后,被迫起复。等到朱全忠此番偷袭河中,擅自用兵,李晔欲藩镇罢兵,却又不能制止汴梁,崔胤则每每在李晔面前为朱全忠歌功颂德,使的李晔大为恼火。逢岭南清海节度使薛王李知柔大病弥留,请除代。李晔俟机而出崔胤为清海节度使,再次罢其相;以王抟代替。崔胤盛怒,仗着朱全忠的势力,竟然不行,找到左谏议大夫韩偓处,向他诉愤道:“如今天子身侧,神策军、枢密使仍为宦官掌握,神策军两中尉刘季述、王仲先;两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勾结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左右天子耳目。我崔胤为相,勤勤恳恳,辅弼朝政,今日罢相,也是被四宦竖所诬谮。宦竖不除,国无天日!请致光兄在天子面前,为我仗义一言。”
那韩偓即是昔日与梁震、敬翔等同为郑府落第秀才的韩致光。罗隐尚书省题反诗当夜,众人全都脱离长安,远走他邦;韩偓独归万年乡下,仍不忘取功名之路,仍把圣贤书来读。待到黄巢覆灭,僖宗回銮,再一试而中第,官一路做到左谏议大夫。李晔在华州时,用朱朴无功,韩偓乃上言,请天子韬光养晦;李晔派太子游说藩镇,请息兵养民,也是韩偓的主张。自此为李晔所依重,出入于天子身侧,李晔常与他单独探讨天下大事。
崔胤深知其地位重要,尽管职品在己之下,也是主动去笼络。韩偓却是嬉笑应对,既不与他同流合污,也不指责他恣意妄为。
今日却见崔胤寻来,要求协力铲除宦官,这完全出乎韩偓意料之外。他深知此事甚为棘手,略一思考,回道:“为臣之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缁郎今日罢相,何必迁怒于人。天子圣明,他日知缁郎委屈,必然再次召回,此处我韩偓可为你一言。南衙北司系天子两翼,愿缁郎勿生倾轧之念!”
崔胤自讨了个没趣,叹道:“致光愿作和事老,抱愚忠李唐之心不死,我崔胤不强迫。然而有一言相劝,愿公深思。李唐危殆,亡已无日,取而代之的必为藩镇之强者。北司依附晋、岐,可是晋、岐已衰,今时的强藩,唯大梁一家,河北即将归服,东平王取天下指日可待!致光须为他日荣辱早作打算!”说完乃退。
韩偓待崔胤走后,急忙入宫,觐见李晔,奏道:“崔胤不可罢相!如今南衙北司,互为朋党,各自依附强藩,势力相对平衡。崔胤一旦罢相,必致南北攻击,无论谁胜谁负,平衡一旦打破,则加速国家灭亡!”
李晔闻言心中有气道:“近日坊间传遍俚语‘天子出幸易,崔胤罢相难!’朕不信,国家拿那些武藩没奈何,还奈何不了一个文相。”遂不从韩偓,传诏崔胤即刻赴广州。
崔胤无奈,只好起身。临行却修书两封,一表朝阙,一移河中蒲州梁营。给朱全忠的自然是把情形描绘成自己委屈,对汴梁不利,请朱全忠出手;而给李晔的奏表,是这样写的:
臣离中枢不可悲!可悲者宦竖专横,陛下必为蒙蔽,甚有废立之忧。臣临行涕泣顿首,宦竖务须剪灭!除恶务尽!则朝堂清明,社稷可存!
李晔见到这奏表,怒不可遏,便问新任的宰相王抟对这事有什么意见?”
这王抟昔日曾为都都统王铎的军中推官,明达有度量,堪称贤良,见天子问话,从容奏道:“人君当明识大体,无所偏私。宦官擅权的弊端,自古便有,谁人不知?看眼下的形势不可猝然剪除,国家如今多灾多难,宜等候这些灾难渐渐平息,再乘机会。”表明态度后,又说道,“愿陛下不要将臣说的话轻易泄露,以加速奸小妄起变端。”
李晔深以为然。然而李晔不轻泄,崔胤难道就不能知晓?李晔身侧早已布满其耳线。王抟将宦官定性为“奸小”,传到崔胤耳里,却以为是指己,遂于赴任途中,再上一表,道:
王抟奸邪,已为宦竖辈外应,陛下切不可听之!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七)
李晔对王抟的信任自然远超崔胤,但崔胤背后站着的是朱温,因此李晔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崔胤现在拖延时间不走,而等着朱温为他“主持公道”,偏偏他与王抟几乎势成水火,那么这时候就有必要放王抟出去避避风头。正是因为这一考虑,才有了王抟陪同德王一道来李克用与朱温营中宣谕劝和之行。
然而德王虽然也算早慧,可对这些事情的思虑显然不及乃父,因此见王抟的话语听来明显偏向李克用,心中就难免有些不满。只是鉴于王抟此时仍是父亲宠信的宰执,才不好挑明了说道。
于是他微微一顿,才道:“纵使如王相公所言,此事非李克用刻意怠慢于我,可是事已至此,他今夜领兵出战,无论胜败,明日我等去朱温营中宣谕,所受阻力也必然远胜今日。倘若宣谕不成,陛下责备,却是如何是好?”
王抟心知李晔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比当年登基之时已然成熟了许多,断然不会因此对他二人有何责难,不过德王乃是皇帝嫡长子,心中指望太子之位,生恐有何差池惹父亲怒气,这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劝道:“藩镇跋扈,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况且东平王偷袭河中得手,已使晋王怒火中烧,若无今日一战,这怒火强压心中,今后反而可能坏事。至于宣谕之事,大王不必过于烦恼,某以宰执之臣奉旨而来,若然无功,自会向陛下领罪……今日之事,其实关键已不在明日宣谕之结果,而是今夜晋王攻势是否奏效。”
德王见王抟主动揽过责任,心中好受了些,又听闻最后这一句,不禁迟疑:“为何?”
王抟道:“大王觉得此刻晋王营中还有多少士卒?”
德王摇头道:“这我如何得知?不过……看起来没剩下多少。”
“不错。”王抟点头道:“方才某在帐门处略微看了一下,晋军营寨几乎全军都有动作,此时却安静得过分,若没料错,今次晋军怕是可以称得上倾巢而出了。”
德王吃了一惊:“这……这般决绝?”
王抟面色终于沉重了一点,沉吟片刻,才道:“虽然某对此亦有些困惑,但从今夜晋军表现来看,似乎晋王打算一战定河中……”
德王张嘴结舌,半晌才问:“可,可河东军并无水军,这一战定河中却是如何打法?虽然已经临近隆冬,但大河尚未结冰,他这铁骑堵在此处过不得河,如何去与东平王一战?”
王抟迟疑道:“河东有无水军一事,今日似乎……不好说了。”
德王更是惊讶:“王相公此言何意?”
王抟皱眉道:“今日我等赶到之时,某曾看见河边有不少临时码头,虽然简易,但每个码头都甚是不小,后来某去李正阳帐中闲聊,装作无意之间问起此事,他托言说那是来与河东军做买卖的商船。大王想想,河东军纵然人数众多,如今有河东军械监牵线搭桥,有些商人愿意抓住商机来做买卖,这或许并不奇怪。可商船需要这么大的码头吗?天下有哪几家商号能在这大河上游调动如此多的大型商船?”
德王哪知道这些事,愕然道:“那这是……?”
王抟微微压低声音:“河东只怕已经有了水军,只是料来新建未久,此番又欲奇袭,是以声名不彰。某料晋王今夜倾巢而出,必是指望这支水军为其带来一次出其不意地大胜!”
德王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若果是如此,我二人如今却要如何应对?”
王抟笑着喝了一口清茗,微微笑道:“好好睡上一觉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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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洛阳急报!”
“张将军噤声!大王早已安寝,大呼小叫作甚!有事天亮再报不迟!”
来者刀眉一竖:“洛阳为晋贼所陷,汴梁危在旦夕,你叫我天亮再报?”
牙兵一愣,那张将军已然一把将他推开,在门上用力敲打,口中喊道:“大王!洛阳沦陷,十万火急!”
却说朱温这一晚本就睡得甚不踏实,一只手搂着被中一丝不挂的女子,忽然听得外间隐隐有些吵嚷,本就十分不悦,忽然听见自己爱将张归霸的高呼,竟然说洛阳沦陷,当即惊而坐起,问道:“可是归霸?”
张归霸听见朱温问话,停住敲门的手,急忙答道:“是,大王,洛阳十万火急……”
“知道了!进来说话!”朱温一边说着,一边拿过衣服披上。
张归霸不是个很讲究的,听朱温叫他进去,也未及多想,直接推门而入,谁料正巧看见朱温榻上还有一名女子,正睁开朦胧的睡眼朝他看来。因为朱温坐起,那女子半截身子都显露在外。
张归霸虽然大老粗一个,也知道朱温在外地没有约束的时候一贯对此大大咧咧,可见了这情形仍是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动也不敢再动。
朱温看在眼里,却全没当一回事,随意穿上裤子,起身下床,问道:“归霸夜闯孤王寝殿,想来是有急事?”他身后的女子见他下床时根本没顺手帮她遮掩一下,目中闪过一丝怨恨,自己将被子拉上,假意背过身去,一双眼睛却是直转,悄悄听着朱温与张归霸二人的对话。
张归霸立刻跪下,他不知道方才那女子如今是否遮掩好了,仍是不敢抬头,只是垂首道:“大王,方才接到急报,洛阳被河东军偷袭,已然丢了!”
朱温面色一变:“你说什么!”刚踏出两步,忽然又站住,皱眉怒道:“胡说八道,洛阳是我心腹之地,四面皆我所有,如何能丢?”
张归霸不敢怠慢,忙道:“果是丢了,徐仆射(徐怀玉,检校尚书右仆射)几乎仅以身免,谢副使已为晋贼所虏,生死不知!”
朱温又惊又怒,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抓起来:“你说什么?子明被俘,怀玉仅以身免?娘勒个脚!晋军怎么会到洛阳的!他们能飞吗!”
张归霸还未说话,外加忽然传来王珙惊慌失措的声音:“东平王!东平王!那河东李正阳的开山军趁我不备,破我陕州……大王须得为我做主啊!”
朱温还未看见王珙的人影,一听这话,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只觉得胸口憋闷异常,脸上一抽,又惊又怒:“李……存……曜!”
他双目通红,面色狰狞,却忽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209章 出镇河中(十八)
大河东岸的夜空一片暗红,是火光映红抑或鲜血染红,早已经无从分辨。
汴军水寨一片狼藉,倒塌的栅栏、箭塔燃起大火,残手断脚四处零落,时不时还能看见散落出来根本找不到主人的半截肠子,肆无顾忌流淌的鲜血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就是战场。
作为此战主将,李曜一身干净的盔甲显得有些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特别是当他身边两位高大的将领几乎都是浑身血染的时候,这种对比更加鲜明。
一处保存得勉强还算完整的木屋前,李曜环视诸将,面上一点表情也无,与诸将的兴高采烈也是全然不同。
这场景颇为怪异,越是身上鲜红一片的,此时就越是开怀,三三两两的谈笑之间,他是豪气万千,时不时夹杂着放声大笑。这里唯一的例外就是身上并未沾染鲜血的李曜,他面色肃然,甚至有些发冷,静静地看着诸将,一言不发。
最先发现不妥的是李嗣源,不过他不是善于言辞之人,只是见着李曜面色不对,下意识轻轻拉了一把站在身边正在与李存审说笑的李嗣昭。
李嗣昭转头,李嗣源立刻朝李曜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李嗣昭顺着指示望去,就见李曜一脸冷厉,肃立不动,心头不禁一惊,立刻下意识闭嘴,也悄悄朝正在与他说话的李存审使了个眼色。
如鸟群忽而齐声欢鸣,忽而一齐沉默一般,河东诸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极其突兀地沉默了下来,刚刚还喧哗一片的场所,突然沉寂得吓人。
李曜冷冷地道:“蒲州收复了吗?”
无人应声。
“汴贼擒下了吗?”李曜再次冷冷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