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的荒原上,有一朵玫瑰,她开在每个人的心里,她几乎不是一朵花,她是一朵初绽的少女,她玉立婷婷,她含羞婉婉,风来了,她微微地低头;鸟飞过,她略仰头凝伫;她秀发如丝,是拂过原野的云;她明眸如水,一滴便已涓涓涟漪,融化了,潮湿了一年又一年,在越来越痴迷的眼神中变得黏腻、变得模糊了……
那年的春天,有一个老人,在南海的一个渔村画了个圈儿,这个圈儿画得美妙,如同一个精美的漩涡,在古老的东方大地风起云涌,中国自此进入了改革开放的第二个转折点。那一年,南方的土地寸金寸热,北方的赤佬们也不甘落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一批批人从体制内跳入商海,有那敢向潮头立的,一个猛子下去便纵横960万平方公里。还有那扛锄把的、卖茶叶蛋的、执笔杆儿的、左手茶杯右手报纸的,无一不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他们因此被后来的人冠以“92派”,他们手中砖头似的“大哥大”成为了一种身份的通行证。那一年,深圳500万原始股被来自全国各地的150万股民抢购一空;那一年,摩拖罗拉、宝洁公司开始进入中国大陆寻找合资企业;那一年,一大批留学生回国创业,并因而诞生了一个拥有海外教育背景的知识精英阶层——“海归派”;那一年,连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儿都是大写意的,是中国画中泼墨的湿笔。
那一年,已是初秋了,华东平原从南至北已渐次显出秋天的迹象。南方尚未觉得,但越向北去,越感受到秋意已然。从空间形态上来说,这又是得其中国画的神髓,如果用颜色来表现的话,就是色彩的层次皴染,只是,那皴得巧妙,细擦的话,看不出有什么色彩渐变,远观之,反而见出浑然一派,窥出了个中端详来。用文绉绉的文学语言来说,这就是通感表现手法,是意识形态的空间移情。它通的是初秋的真味,它移的却是时令落在人们心底的回声。在华东地区一个不南不北的地方,这种通感表现和空间移情是耐人寻味的:早晚和晌午的天气落差是一凉一热,枝头飘过的落叶不青不黄,正值秋收的稻田和那些晚熟的庄稼地远望去也是半青半黄,耕作的“农人”与工作的“城里人”交会的眼神不冷不热——城市和农村的距离已不近不远,越来越多的农民工在靠近城市,拥向城市。事实上,这正是90年代初期中国大地最亢奋的一道流动风景线。
那一天,19岁的田棉和父亲沈井先坐在一辆客车上,她一路上忐忑不安,目光有些愁伥的望着掠窗而过的白杨树。从今天开始就走向社会了,从今天开始就是个成人了!此时此刻,她对那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恐惧,但她分明又是激动的。在激动中惘然四顾,只见那车厢里有打盹儿的,有磕瓜子的、有窃窃私语的、有象她一样既茫然失措又精神抖擞的。在后半车厢里,还有俩青壮年男子旁若无人的说着腥膻话儿,惹得周围男女装模做样的,捻着烟卷儿,磕着零食,却愣是把耳朵支得跟盛开的石榴花朵般,生怕听差了一个字儿似的,以致那后座上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狂笑声。接着就有那随兴而起的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地卖开了嗓子:“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这歌真是一帖兴奋剂,那几个和她一样茫然失措又精神抖擞的毛头小伙子立马双眼放光,摇头晃脑地跟着唱将起来,那起头唱歌的汉子就唱得更加带劲了,扯着喉咙学着那电视上刘欢的样儿,虽没有刘欢那一头无敌的披发,倒也是声情并茂的,不时博得车厢里辟辟叭叭的掌声。田棉好奇,不禁扭头看过去,恰与一敞怀露胸的庄稼汉子目光相撞,那汉子张着嘴巴,咧着笑,眼睛贼亮地瞅着她,田棉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忙转过头来,那男的象要吃人呢!一着慌便拉住了沈井先的袖子,沈井先扭头看了看她,又和前排座位上“志同道合”的那位落壳儿去了。田棉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那意思大概就是现在的孩子找个称心的工作不容易,现在的人想要赚钱得有胆儿有撞劲才行。她听了心里就想笑,爸爸呀,就你那宁死不屈,两袖清风的执着劲,怕是这辈子别想赚到什么钱了。如此一想却又惭愧起来,爸爸为我的工作跑了几趟了,那是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田棉偷偷瞥了眼父亲翻白的鬓角,咬了下嘴唇,悄悄地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路边,一排排白杨树忽闪而过,沿路铺晒的稻秸似没个尽头一般,汽车一路颠簸着,车厢里的笑声也跟着颠簸到公路上,飘散开去,同路边徐徐退后的白杨树一起远离了视线,远离了喧嚣。慢慢陷入寂静的车厢,就象一石激落后的千层浪,那浪花已渺渺,可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恍若海底的鱼群,闲闲地吐着泡儿,扯过窗外轰隆隆开过的拖拉机声。在目光之外,是杨树排后面一望金灿灿的原野,只是,那秋收的景象已渐渐地接近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