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后的日子里,田棉渐渐步入了生活的正轨。或者可以这样说,她是一个适应性比较强的人。周围的大环境影响是时时都可以感同身受的。总有年轻的新面孔出现在这个工厂里,每个人好象都对他人严阵以待,每个人又似乎都对他人兴趣莫名。人人都好象在拼命工作着,他们在生活永不停息的生产线上快速奔跑,他们不敢停歇,因为他们知道,作为生活中的个体,他们充其量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罢了,谁停下来都会有另一个零件替而代之。而他们,将会因为被代替而失去那一把打开多彩人生的钥匙。这是生存表面的严酷还是来自于生活内里的嘲弄?恍兮惚兮,这是刚从学校毕业的田棉不得而知的。
不过,有一点她却体会颇深,作为在“铜雀台”做计件工作的一名包粉女工,她同别的女孩一样,多包一包就等于是多赚一点工钱,所以,对她们来说,连午餐和上厕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因为只要走出车间,就必须从头到脚的把工作帽、工作服、工作鞋统统换下来,还要用消毒水仔细的洗手。有的女孩为了怕麻烦,工作的时候渴了也不喝水,到了中午吃饭时,或从自己的工作柜里摸出便当三口两口的吃掉,或是干脆从粉车里随手捏一把奶粉塞到嘴里,就这样算是一顿饭便打发掉了。当然,还必须是当班班长恰好不在车间的时候。这几天,田棉也做了两三回午餐的逃兵了。她和她的搭档张爱红配合得日益默契,她们都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午餐上,她们都想要多出些活儿,她们当然也不想因为是新来的工人而落于人后。
“这豆奶粉还真好吃呢,热乎乎的。”田棉从粉车里拿粉勺铲了一点粉,偷偷的向口中塞了一把。
张爱红一边舀粉一边向小袋里装粉,然后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糊粉才好吃呢。又香又脆。”
“那哪里有糊粉呢?”
“接粉室有啊。听说化验室也有的。她们做化验时要用烤箱烘焙。试验做完了,那些糊粉也就没用了,还不如吃掉了也不浪费。”张爱红停下手中的活儿,也从粉车里舀了一勺奶粉,往嘴里塞了一把。
“哦。”田棉脱下了透明薄膜手套,甩了甩手说,“天天戴着这手套,手指都不能呼吸了。”
“呵呵,你的眼睛会呼吸,鼻子会呼吸,耳朵会呼吸,嘴巴会呼吸,连你的脸都会呼吸,还要你的手指会呼吸做什么啊。”张爱红又舀了点粉,递到田棉的跟前,笑着打趣道,“快张开嘴巴呼吸!”
田棉又戴上薄膜手套,伸出手指拈了一点粉,放到嘴里,笑着问:“爱红,你说的好奇怪哦,那么多呼吸,好象在念诗。”
“这是那个主车间的小莫作的诗,不是我作的。田棉,他这可是专门为你作的诗呢。”张爱红笑着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不知道,小莫又是谁?”
“你当然不知道啦。这是昨天我回家时,在厂门口碰到小莫时,他念出来的几句。当时你正回宿舍,你和晓梦一起走的,他问我你是谁,我就给他说了,他还要我把他介绍给你认识呢。你问他是谁?他叫莫黑,我听有人叫他‘金耳环’什么的,哈哈。”张爱红笑声清爽明亮。
金耳环……贾明明口中的那个“金耳环”?田棉思忖着,一定是那个男孩了,谈了三次恋爱,送出去三副金耳环,却一直还没有与女孩接过吻的那个“金耳环”吧。
“你干嘛跟他说我嘛,这不知道就成了别人的话柄儿。”
“看你说的,人家问我我能不说吗。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我还是你的搭档呢,怎么着我也不能不理人家吧。话又说回来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哪个不是别人的话柄儿?”
田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说道:“你就会打趣人家。”顿了顿,便又问道:“爱红,你有男朋友么?”
“有。不过不在这边。在老家。”
“哦……”田棉沉吟不语。
“田棉,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张爱红歪着头故意在田棉的脸上逡巡了一番,好象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秘密一般。
“没有啊……”田棉被她看得尴尬起来。
“哈哈,田棉,你真不简单啊,才来没几天就交上男朋友了。快老实交待,跟我说他是谁?”张爱红连说带笑,她爽朗明媚的笑声,仿佛具有了磁性的空间吸附力,让田棉倍感亲切和温馨。甚至,在田棉的潜意识里,对她悄悄盟生了一种感恩似的依赖。她觉得惊奇不已,这个女孩子真是一轮光华璀璨的太阳,她那夺人的活力让她自己总有种背阴的幽凉和自卑。事实上,这是她从童年时代就开始在内心存在的蓦写状态。它是静态的,是慢镜头的,是蒙太奇的,它甚至是带着些微的疯狂的,就象一只精巧的杯子忽然从空跌落了,但听得到那一地碎裂的声音,却找不到那些破碎的玻璃片。而那一只微微佝偻的手,却还停留在空中,兀自一动不动。
“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是我的男朋友。他对我蛮好,关心我,可是……”田棉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凝神而思,说,“总之我也说不好……”
“你这人真是怪,那你喜欢他吗?”
田棉红了脸,不再作答。她脑海里闪现出那一张阳刚的脸,还有他的唇,他的吻,他的浓浓的呼吸……
……
是的,我是喜欢他的。王小鹏。那个男人!那个她看了第一眼就把他当做男人的男孩子!而她曾经一度认为,男孩就是男孩,男人却是更高的档次。男人是需要悉心解读的。男孩则只需要陪着玩儿就行了。所以,男孩不是男人,男孩要成为男人,还得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和空间。但是,自从那天她在食堂里隔着人头遥遥望见了王小鹏,她就知道,她的所谓的男人论已悄悄地倾塌了。
只是,为什么我时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为什么我这个一向沉默的女孩在上班的第一天就有了男朋友?田棉困惑不已。直到下了班回到宿舍,她脑海里仍然萦绕着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田棉,你的那本《撒哈拉的故事》我借去看了,过几天就还给你。”
匿名纸条?王小鹏?不可能,他想看的话用不着搞这些小动作,而且,他一直都是叫她田田的呀。可是,会是谁呢。为什么要搞得如此神秘?
此时,宿舍里四顾无人,田棉默默地走到窗前。目光所及之处,那几株白玉兰在暮色里依然有着油碧的叶子。俯视,楼后的花园里开着深紫、粉红和白色的月季。另有几株灌木,在晚风中摇着长枝,好似扇子般向空中铺展开去。草丛里,蛩声和蛙鼓叠了暮色,拉长了从楼下走过的、稀稀落落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