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芒野城,叶歆突然得到了一个令他十分惊讶的消息,城守夫人要把她的公公赶出芒野城。
‘可怜的老人!’听到消息的叶歆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如果连儿子都不能保护父亲,这个赫洋似乎并不值得太推崇,但外人难以知晓内幕,以赫老的性格以及爱护儿子的决心,也许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嗯,这件事也许是个契机,看来有必要去见一见这个赫洋,若是条毒蛇,还是及早铲除。’
带着满腹的不平,叶歆准备去看看赫洋,刚走出大街,迎面而来的正是赫老,神色明显颓丧了许多,意志消沉,整个人仿佛笼罩在灰色之中,就连接近的人似乎也会被沾染。
‘赫老!’叶歆一如既往地笑着迎上去。
赫老慈祥地看着他,温言道:‘小哥,我就要走了,临行之前来看看你,在这城里能以平常心相谈的只有你一个,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你。’
叶歆笑道:‘赫老放心,我们是忘年之交,其他人的反应我不管,我只做该做的事。’
‘你真是好人啊!’赫老亲切地拍了拍他的手。
‘到我房间去谈吧,外面太冷。’叶歆搀着赫老走回自己的房间,落坐之后,忍不住问道:‘赫老,您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怎么会这样?难道城守大人没有维护您?’
‘是我自己要走,不关他的事,外面的传闻有些不实。’赫老的脸上充满了无奈,让人有心酸的感觉。
叶歆的心里也不好过,这个老人一生务农,活到这把年纪,好不容易看着儿子成功,却又要被迫与儿子分开,脱离人生的唯一依靠,这是莫大的悲哀。他不禁想起自己,上有父母,下有儿子,小儿子更是许多年没见,若说没有思念那是假话,只是上一辈的恩怨一直无法解开……
想着,叶歆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握着拳头冷冷地道:‘我要去问问赫洋,让唯一的父亲孤零零的远走他方,这难道就是为子之仁吗?’
赫老吓得一把抓住他,连声劝道:‘不,不,你别去,这事别再闹大了,我那儿媳脾气不好,万一迁怒于你,只怕会害了你全家。’
‘我倒要看看谁能动我!’叶歆傲然一笑,‘赫老,您就在这里休息,我去城守府。’
‘这太危险了。’赫老一生谨小慎微,虽然感激叶歆的拔刀相助,但不想他因为自己而遇险,因此一再阻拦。
‘放心,以我现在的身分,不会对城守大人如何,不过这口气不能不出,我要让他无地自容。’叶歆主意已定,把赫老扶回床边,然后转身踏出房门。
赫老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微微一叹,赞道:‘好个小伙子。唉!希望别闹出事来。’
城守府像往常一样宁静,有效的管制手段使芒野城的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极少有需要城守自己出面解决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一天,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拿着一张布告走到府门前。
由于城中安定,再加上冬日寒冷,守在门口的守卫只有三个,但反应很快,从叶歆出现的一刻就开始盯着他。
叶歆迎着目光,坦然地笑了笑,然后把预备好的道具贴在大门侧的墙壁上。
‘喂!你在干甚么?’一名卫兵大声喝问。
叶歆没有任何紧张的表现,温雅地笑道:‘没甚么,最近写了歌颂城守大人的文章,想献给大人,又怕唐突,所以贴在这里。’
‘哦!’听说是歌颂城守的文章,卫兵的反应明显友善许多,又见叶歆的表情和眼神中没有一丝恶意,更是放心。
叶歆见卫兵们一脸好奇,却没有冲过来看文章,而是坚守在原位上,说明赫洋卓越的管理能力。
‘对了,如果城守大人对此文感兴趣,可以到芒野小栈找我,我叫辛野,别忘了。’叶歆朝三人欠了欠身,然后转身往回走。
卫兵们都当他是写文邀赏的人,相觑一笑。
‘不如拿回去让城守大人看看吧,难得有人写文颂扬大人,想必大人不会责怪我们。’
‘嗯!也好。’好事的卫兵终于忍不住好奇,把布告揭了下来,送往书房给正在看书的赫洋。
‘甚么事?’听到脚步声的赫洋抬起头望向门口。
赫洋,年纪刚满三十的有为男子,拥有高明的管理手腕,对经济和政务有很高的领悟力,是个内政型的良才,因此才会有芒野城的今天,然而妻子对父亲的感觉是他心头之刺,这次又闹出父亲出走的事情,他心里很不愉快,只是姚家的势力根本不是他能抗衡的。
卫兵捧着叶歆的文章走了进来,满脸笑容地道:‘禀大人,有个书生说是写了一篇颂赞大人的文章,不敢冒然送入府中,所以贴在府门外的墙上,属下揭了下来,不知大人想不想看一看?’
‘文章?颂赞我?这倒是怪事,拿来我看看。’赫洋正感心烦意乱,听了很感兴趣。
‘是!’卫兵捧著文书放在桌上。
‘想不到有人用这种方法拍马屁,倒也新奇,只是不知道他会怎样吹捧。’赫洋并没有打算受文中的赞美之词鼓动,只当是在看外人的文字,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几段后,脸色就变了。
卫兵正打算离开,忽然瞥见赫洋失去笑容的脸,不禁大惊失色。
越往下看,赫洋的脸色越是苍白,额上冷汗直冒,脸上的愧色也越来越重。
卫兵原以为会立功,但见他这副神色,心道不妙,战战兢兢地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写文的人呢?’赫洋突然站了起来,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走……走了,不过小的知道他的姓名和住所,立即派人去把他抓回来。’
‘抓?我甚么时候让你去抓人?’赫洋瞪了他一眼,厉色喝道:‘用上宾之仪请他来,以我的名义去,快!’
‘是……是!’卫兵抱头鼠窜地奔出书房。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叶歆的身影慢慢地出现在赫洋的书房门口。
赫洋正静静站在窗边,手里仍捏着叶歆的那篇文章,就算过了时辰,心中还是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文章里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不断地刺激着他。
‘这人到底是谁呢?好厉害的文章,词锋锐利,一环扣一环,让人无法反驳,仿佛盛夏淋了一桶冰水……’
叶歆微微一笑,欠身道:‘城守大人,你找我吗?’
赫洋愣了愣,回头扫向大门,见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微笑着站在门口,瘦削的身形、文弱的气质,任何一点都不像能写出尖锐文章的人,不禁有些怀疑。
叶歆见他盯着自己没有反应,微微一笑,道:‘难得大人至今还拿着在下的文章,看来的确有些触动,不知在下所言如何?’
‘这真是你写的?’
‘如假包换。’叶歆轻松地笑着。
赫洋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再次打量叶歆,渐渐感到一种莫名的深沉,尤其是那对漆黑的眸子,像是深渊似的,看不到尽头,又像是大海,包容一切。
‘尊父与在下算是忘年之交,承蒙老人家不弃,聊了几次,相谈甚欢,我不忍见老人寿终之际被儿子扔走,因此写下此文,若对,大人当立即行之,若不对,在下也无言以对。’
赫洋走回书案后面,随手把纸卷扔在桌上,一脸无奈地道:‘你一个文人知道甚么?事情若有这么简单,我早就解决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大人想复杂了而已。’
‘哦!’赫洋紧盯着他问道:‘此话怎讲?’
叶歆轻笑道:‘大人所惧者,无非是丹络的姚跋,但他与此事毫无瓜葛,把他也考虑在内,岂不是庸人自扰?’
赫洋不悦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我的岳父?’
‘岳父又如何?难道岳父比亲父更重要?大人为了不让岳父生气,因而舍弃亲父,这个理由若说出去,只怕没有几个人会点头。’
叶歆的话锋辛辣之极,赫洋被话一激,顿时涨红了脸,心里又羞又愧,不知如何回应。
叶歆得势不饶人,咄咄逼人地斥责道:‘你父生你养你,再无余子,晚年依仗儿子,这是天理人情,你若连这点孝道都没有,枉为人子,即使是你拥有才能,也不过是个无耻小人。’
赫洋顿时惊觉,点头道:‘你骂得对,我并非不想把父亲留下,但我那妻子对父亲一向有偏见,她仗着父亲之威肆意妄为,我也是有心无力,更害怕她和她父亲加害了我父亲。’
‘我见芒野城市容整洁,街面治理的井井有条,以为你是个有智慧的人,没想到你连这一点都没看清楚,我实在太高估你了。’
‘先生若有妙计,请助我。’赫洋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
叶歆见他能低声求教,可见他的本性,心中大喜,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淡淡地道:‘计虽有,但大人畏妻如虎,恐怕说了也没有用。’
‘畏妻如虎’四个字让赫洋无地自容,若是换了别人,他一定会不高兴,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瘦削的书生,他总是有一种气势被压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就向他低头,而且心里还没有任何的不满,仿佛自己是天生的属下。
叶歆正色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以你的才能,前途无限,但如果受到妻子和岳父的限制,成就大概也就止于城守一职,不过……’
‘不过甚么?’赫洋的心神已被叶歆完全操纵,脑子只随着对方的言语转动。
‘不过姚氏一门还能支撑多久还是个疑问,姚跋的才能想必你比我清楚,而环绕在他身边的又是甚么样的人,你也应该见识过,这种权力绝不可能顺利交接,不是我诅咒他,姚氏一门的风光大概没剩几年了。’
‘你是说有人会来攻占这里吗?’
叶歆摇头道:‘不必外力,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姚跋手下的那些大将就会被眼前的巨富吸引,他们或者摆脱控制,或者再找靠山,甚至杀害姚氏一门,取而代之,原因很简单,这里太富了,能在财富面前不动心的人不多,而占着财富的人会成为其他人妒忌甚至憎恨的目标,姚跋素来飞扬跋扈,桀骜不驯,只怕未必能善终。’
‘你敢诅咒姚公!’
‘我不是诅咒,而是分析,大人是聪明人,看得必然深远,我若说得不对,大人可以随便责罚。’
赫洋一屁股坐倒在座位上,满脸沮丧的抱着脑袋。一个农民之子爬到如今的地步,一半是靠自己的努力,另一半则是依赖姻亲关系,妻子虽然刁蛮任性,还对满身乡土气息的父亲大为不满,但没有了她和她父亲的支持,他就会从云端坠回地面,多年的宏愿也就会化成泡影。
叶歆若无其事地在屋内看了看,并不急着挑动赫洋的情绪,对于一个早已意识到危机的人来说,过度的刺激只会让他崩溃,或者产生怀疑。
呆坐一阵,赫洋诚恳地看着叶歆问道:‘先生之言令在下茅塞顿开,以先生之才,不该只是个书生,不如到芒野城中助我一臂之力,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我?’叶歆淡淡一笑,随手从书架中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应道:‘大人的智慧本已出众,只要有决断力,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
‘我是诚意邀请,先生若肯助我,日后定当重谢。’
叶歆假装想了片刻,最后满脸为难地道:‘谢意倒是不敢当,短时间留下也不是问题,只是大人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其实你刚才说的问题不需要等几年,眼下就会发生。’赫洋朝门口望了望,然后从抽屉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这信……’叶歆有些意外,没想到短短一番话,竟然让赫洋绝对信任自己。
‘这信也没有甚么,消息泄露不过是早晚,你看一看吧,答案都在这里。’
叶歆好奇地打开信纸,只扫了一眼,文中的大意已进入脑海。
赫洋叹道:‘姚跋的第七子姚海野心勃勃,正谋求取代父亲的位置,请我协助,成功后答应赐我五座拥有矿山的城池。’
叶歆把信放回桌案上,轻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财富虽然是好东西,但纷争和阴谋必然会随之而来,丹络的平静时间无多了。’
‘世上只要有利益就有争夺。’
‘不知大人是想参加争斗,还是置身事外,做个太平城守?’叶歆挑拨似的问道。
‘这……’赫洋原以为他在说笑,但见了他凝重的表情后低下了头,沉吟了很久,忽然重重地捶了一下桌面,正色道:‘我只想做点事情,金矿银矿虽然是好东西,但钱不能代表一切,姚海连父亲都能下手,我不相信他会守信。’
‘好!’叶歆抚掌笑道:‘大人既然明白其中关键,自然明白如何做才对自己最为有利,只要有决心,在下自当尽全力相助。’
赫洋忽然露出苦笑,无奈地道:‘我虽然知道姚海不是好人,我那妻子却与这位七哥关系最好,要赶走我父亲的原因之一,就是我迟迟不肯答应参加这场夺权之争。’
叶歆恍然大悟,点头叹道:‘原来其中还有这种内幕,难怪大人犹豫不决。’
‘依我看,夫人本性不恶,只是受到她父兄的影响,因此刁蛮成性,又仗着父亲的势力任意妄为。唉!这次实在为难,因此我打算暗中安排父亲出外小住几天,等她气消再回来。’
叶歆沉声道:‘夫妻之间在乎一心,外人不便多言,但赫老之事关乎大人一世清誉,若是消息传到外面,大人就会成为畏妻如虎、大逆不孝之人,无论大人有何等智慧,也无法抹去这些万世骂名。’
赫洋犹如当头棒喝,突然惊醒,拍着桌子嚷道:‘说得不错!大丈夫立于世,即使不能千古流芳,也绝不能背上不孝的骂名,一定要把父亲接回来!对,我要亲自去接父亲。’
‘不许去!’一名艳妆少妇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张开双臂将赫洋拦下。
‘夫人,你怎么来了?’赫洋有些尴尬。
叶歆微微一笑,转身走到窗边。
少妇正是姚跋之女姚菁,她不顾有外人在场,指着赫洋的鼻子骂道:‘你听好了,既然我七哥的要求你不答应,你的要求我也不会答应,这里是我父亲的地盘,你在我家里当城守,就要听从我家的命令。’
赫洋堂堂一位城守,在外人面前被妻子如此辱骂,又羞又愤,怒气满腹,但又不想动手打妻子,只能咬着牙硬忍。
叶歆终于见识到姚菁的泼辣,不禁为之咋舌,相比之下,冰柔要温柔百倍,心道:‘看来我还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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