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儿孩停留了几天,就回去复命去了。
赵诚很不明白,那铁木真是怎么想的,非要自己万里迢迢地赶赴帐下,自己能会干什么?他为自己的结局设想了种种可能,包括那天晚上跟耶律文山所说的做个旅行家或者当一个巨富的商贾,可从没想过让自己跟蒙古的大汗或者贵族靠得太近。他所处的境地让他对那些权力交错纵横的地方,有着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排斥感。
那位千户大人阿儿孩亲自出马,可谓是足够地重视。但是赵诚认为自己身上的那个神秘的光环,才是最主要的,才让自己如今还活得很滋润。成吉思汗派他过来颁发赏赐,只不过是因为对追讨屈出律许下的诺言的反悔,而做出的一种补偿。那三百匹歪瓜烂枣的马,据阿儿孩“一不留神”透露,是二殿下指定的,赵诚对阿儿孩似乎是故意透露出的一些信息很是惊异,他可不想跟成吉思汗家族内部成员的关系扯上任何联系。
赵诚可不会认为是什么长生天之子,更不认为自己跟铁木真家族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联系,要不是术赤出于某种目的大发善心救了自己,他早就没命了。那仅有一点的联系是自己突然出现在铁木真的卧榻之下。
蒙古人的宗教是萨满教,这个宗教相信,天、地、山、川、草木、火等万物都有神灵存在。因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人们所看到的只是无边无际、一望无垠的茫茫草原,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无法产生冥想宗教的。“萨满”蒙古语“布克”的意思,据说是掌管神与人的关系,传达神的意志,根除病症的很原始的东西。在蒙古草原,不论天还是神都叫“腾格里”,是最高的神。游牧民族里,无论是贵族、属民还是奴隶都是按神的意志来行事,“无事不归于天”。因此。“长生天”、“永恒的天”、“永恒的天力”等语句经常挂在蒙古人的嘴边一切都归于天命或神意的思想,使历代可汗在统治和领导部众等许多方面有了凭藉。其号令一出,便具有无比的号召力和不可抗拒性。无论是进行争战还是政策的推行,都如顺水行舟,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让迷信的蒙古人给予自己一些尊重,这同时也是很脆弱的一个生命保障,要是成吉思汗或者某个大人物哪天不高兴了,自己的小命就不保了。古往今来,君王们可以相信某些神秘现象,也可以随时否认它们,甚至也可以去捏造种种神奇的事件,完全凭自己的需要。那个名叫阔阔出的自称是天神在人间的使者的大巫师,曾经以天神的名义认可铁木真统治的合法性,并以天神的名义赐铁木真“成吉思汗”的称号,最后还不是因为威胁到铁木真的权威,被铁木真杀死。也是从那时起,蒙古的王权开始优先于宗教。
所以,赵诚对自己还活得好好的,感到十分困惑。这个问题直到九年后,他才弄明白,那是另一段也很离奇的故事。
赵诚骑着自己的黑骏马巡视着自己的财产。它的前主人是屈出律,自然十分神骏,这是一匹十分漂亮的黑色小母马,乌黑油亮的毛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亮晶晶的神采,精壮的四肢充满着爆发力,性子却很温顺。它的四只蹄子却白得赛雪,显得卓尔不群。这匹小母马,赵诚给她起名曰:乌稚。
乌稚很显然对自己的前主人是忠诚的,但这种忠诚是可以改变的。赵诚为了驯服它,用自己发明的土办法,饿了它三天,让它有气无力,稍有不服,就是马鞭伺候,弄得这匹小母马最后低声下气,不得不服。
呈现在赵诚眼前的是一幅壮美的画面:广袤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弯弯曲曲的一条小河从不远处的阿勒坛山山脚的密林中奔腾而出,气势倒是惊人。河流的拐弯处,往往形成大小不一的沼泽地,雁雀和和野鸭在芦苇荡中欢叫。牧民们赶着马、牛和羊在岸边最丰美的草地上放牧,牲畜正欢快地吃着它们最爱吃的狗舌根草。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本来是一个挺诗情画意的场景,但是赵诚相信眼前这些牧民们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是奴隶,是赵诚的奴隶。赵诚现在已经正式自立门户了,当他向忽图勒一家提出要搬到不远处的地方时,忽图勒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年过六十的忽图勒知道赵诚在想什么,赵诚所想的,他也曾经想过并且做过,只是当他单枪匹马刺杀铁木真失败被俘的同时,他的族人却向术赤缴械投降,孙辈们如今对先辈们的血统和姓氏界限已经淡忘了,只记得自己是蒙古人,只记得自己是属于哪个千户大人的属民。
耶律文山也许是最开心的一个人,因为随着这些汉人奴隶和牲畜的到来,他不再是一个空头的管家。他起初认为必须雇些人来看管这些奴隶,以防他们逃跑或者反抗,这在他看来是司空见惯之事。但是赵诚没有答应,因为他内心之中把这些所谓奴隶看作是自己人。
逃跑?那只有死路一条。沙漠、野兽、劫匪、疾病和恶劣的气候让人畏缩不前,即使越过千山万水,行程两万里,还要面对南方捉对厮杀的战场,然后才能回到已经家破人亡的家乡,再筹措如何生存下去。如果能够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赵诚早就离开这里了。
赵诚打量着这些汉人,却是感同身受,这些人家破人亡,被蒙古人抓到这里从事着最繁重的工作,从内体到精神上都已经麻木了,自然是令人同情的。但是另一方面,赵诚又觉得自己其实更可怜,至少这些人心中还有期盼,而他却没有,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本就是个多余之人。
赵诚在打量这些汉人的同时,他们也在小心地打量他自己,无论如何,他们本来对自己的命运已经认命了,在他们看来,换个主人就如同换只羊一样简单。只是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新主人是个汉人少年时,内心之中却是充满着惊奇。
这个主人是什么身份?他真的是汉人吗?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而且似乎还很有地位?他们切实地感受到这位汉人主人对他们的善意,因为他们到来第二天,每人都得到一件可以蔽体的衣服,年老之人分配了最轻的活计,每天两顿饭都管饱。即使是身体最虚弱的人,脸上也有了生气。据说,这位汉人少年主人本来是要大家都跟他一样一天三顿饭的,那位管家出言制止了,因为即使是中原殷实之家,也没有一天吃三顿的。
“主人,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耶律文山抱怨道。
“又怎么了?”赵诚问道。
“主人,奴隶就是就您的财产,我知道他们都是汉人,您也是汉人,可是您好吃好喝地这样对待他们,咱们吃不消啊。”耶律文山道。
“这无妨,我有二百匹大宛良马,三百匹蒙古马,三百头牛和三百只羊,这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母马可以产驹,大宛马也很名贵,而牛羊明年春天的时候也可以为我增加一笔财产。只要他们都活着,也不至于坐吃山空。”赵诚道,“再说,我还有不少金银。”
“话虽如此,可是您难道不觉得您对他们实在太好了吗?”耶律文山道。
“在你的眼里是如此,这也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可是在我眼里并不一样,我虽生在蒙古长在蒙古,忽图勒一家对我也大恩,但我从没忘记我是汉人!”赵诚转过头来,对着耶律文山认真地说道,“所以你既然心甘情愿地当我的管家,服从于我,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
“是的,主人。您当自己是汉人,可是他们这些人并不一定这么想。”耶律文山一指面前那些正在偷偷打量着赵诚的仆人们。
“尽人事听天命吧,只要我有能力,我自然会让他们好过一点。”赵诚道。
“主人,您是个高尚的人。可是您这样做,也不过救了五十个人而已,全蒙古的汉人奴隶何止数万,更不必说中原和西夏治下的汉人,在蒙古军的铁骑之下,岂有活命?”耶律文山很不以为然。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赵诚被耶律文山戳到了痛处,没好气地反问道。
“文山不知道!”耶律文山回答得很干脆,补充道,“蒙古人以前不也是被女真人欺负吗?就是他们自己不也是相互厮杀吗?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蒙古人抱成了团,反过来去杀别人,抢劫别人的财物,占有别人的妻女如同自家的财产。”
“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这当然是至理。难道你想鼓动我去和蒙古人厮杀?”赵诚道,“蒙古人跟你恐怕没什么仇吧?”
“主人说笑了,蒙古人跟我是没什么仇,可是主人不要忘了。西夏和金国早晚会成为蒙古人的牧场,到时候宋国就在蒙古人的眼皮底子下了。真到了那时,您将如何自处?”
“那……大概……还早着呢!”赵诚左右而言他,“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