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年(1219)的农历四月初,蒙古怯绿连河畔的大斡耳朵汗帐的所在,“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
蒙古所有的兵马皆聚于此,这当中不仅有成吉思汗自己直接掌握的一万中军,还有与他一起争战的功臣们的军队,包括部分担负后勤与攻占坚固城池或者说炮灰的仆从军。经略中原的木华黎也亲自从中原来到了大斡耳朵,不过当所有人聚齐了的时候,成吉思汗却提出了关于自己的继承权之事。
大帐内一时有些安静了下来。赵诚作为新任的札里赤,他在大帐之中也有一个位置,而且是靠近铁木真的身侧。他本身就在那些从各地赶来的千户将军们的一个焦点。成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赵诚得到的好处就是,人人见到他不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于他,都给予了足够地尊敬,坏处就是,他不得不每天都列班站在帐中,以致好几次都走了神,半个月下来,一个圣旨的字也没写过。
铁木真见帐内太安静了,便对着诸弟诸子及诸将说:“也遂虽是妇人,但曾说即使是最凶猛的老虎也有老了的时候,人之将死如大树骤倾,我的弟弟们,还有木华黎、博尔术这些我最忠诚的那可儿,也都未曾提出这样的建议。而我这个汗位也不是继承而来,而是我与诸位共同打下来,所以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因而忽略了这个大事。”
铁木真的目光在自己的四个嫡亲儿子中一一扫过,停留在术赤的脸上:“术赤,我的儿子当中,你年纪最长,你先说说看?”
术赤还未张口接言,铁木真的次子察合台抢先站了出来:“父汗,您先问术赤,难道您莫不是将汗位托付于他?他是蔑儿乞人的野种,这如何能让我听他命令?要选一个人继承您的汗位,也只有真正的孛儿只斤氏才能担当,我第一个不服!”
察合台的话,立刻如同在一个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了一颗大石头,引起了喧然大波,大帐之内嗡嗡之声不绝。关于术赤血统的问题,是个敏感的话题,不管怎么说,他即使真的是所谓的“野种”,这种事情也只能在私下里讨论,察合台这话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提出来,不仅关系到铁木真的面子问题,也同时关系察合台自己母亲的声誉问题。
铁木真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而术赤在察合台的话音未落,便跳将起来,一把揪住察合台的衣领,怒火中烧,双目欲夺眶而出,他气愤地说道:
“我从来没有听到父汗有什么异言,有了命令,第一个想起我,有了功劳也从不会忘了赏赐于我,在你们当中,我是第一个领兵,第一个有了自己的封地和百姓。母亲也从未对我另眼相待,你察合台凭什么这样胡说八道!”
“凭什么?就凭你的名字!你不过是一个占据了孛儿只斤姓氏的外人罢了,凭什么,什么事你占先,凭什么你非要排在我和窝阔台、拖雷的前面?”察合台针锋相对。“术赤”这个词在蒙古语当中是“客人”的意思。
“哼,你有什么本事战胜我?你只不过是一个脾气暴烈、行为专横胜我一筹罢了!你若不服,有没有胆量跟我比赛射箭,我若败在你的手里,我就砍断我的拇指;假如进行决斗,我若败在你的脚下,我就倒在地上永远不再起来。”术赤不甘示弱。
这两人互相揪着衣领,相互推搡,谁也不让谁。帐下诸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人敢出声,不知所措。博尔术和木华黎身为诸将之首,只好站了出来,博尔术拉开术赤的手,木华黎架开察合台的胳膊,但这两位兄弟仍然像是脱缰的烈马一样,挣扎着扑向对方,怒目而视。
铁木真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默然而坐。他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砍了敌人的头颅,如同秋日里割下用来过冬的草料一般轻而易举,他可以面对从对面射来的万只箭羽,而面不改色,但这家事,却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他忽然想起赵诚曾经预言过,他的长子和次子两人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可以继承自己的,从今天看来,确是如此。铁木真真正打定了主意。
铁木真稍打量了一下赵诚,见赵诚眼观鼻,鼻观口地正如木头一般沉默无语。
正在这时,察合台的师傅阔阔搠思从东厢的诸将群中走了出来,他是当初皇子们受封之时,被铁木真派出辅佐察合台的师傅,这些辅佐之人都是大功臣,而且德高望重。
阔阔搠思当场毫不客气地严厉地批评了察合台:“你何必如此如此性急,大汗只是先从术赤问起罢了,谁能继承汗位,全凭你们的父汗做主,轮不到你来决定。当你们还未出生之时,星天旋回,大地翻转,各部落相争,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你们的母亲孛儿帖可贺敦当初不幸被蔑儿乞人掳了去,她不是有意相思离家而奔,而不是不幸的遭遇所致;不是偷偷地去私下约会,而是战争造成的分离。你怎么可以这样胡言乱语,将你自己的仁慈、纯洁的母亲说得如此不堪,败坏她的名誉呢?这岂不令你那含辛茹苦将你各你兄弟们养大的母亲心寒?你就是如此报答你的母亲,让你的母亲将来抱恨终身?你还有一点良心在吗?”
阔阔搠思这一番说辞,让察合台和术赤两人平静了下来,于是他继续说:“当你们的父汗建立这个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兀鲁思的时候,你们的母亲与大汗一样辛苦,他们同生死,从来就没有贰心,相依为命,以衣袖为枕,衣襟为由,涎水为饮,矢吉(牙缝中的肉)为食,额上流到足底,足底的汗直上额头。你们的母亲紧裹固姑冠,严束衣带,宁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让你们吃饱穿暖,无非是希望你们都能长大成人,不断上进,成为一个贤明勇敢之人。圣后之心,像太阳一样明亮,又如腾汲思海一样宽广。如今,你们都锦衣玉食,手下有无数的人服侍你们,有无数的儿郎供你们驱使,怎么你们都忘了本,忘了这都是你们父亲与母亲带给你们的,忘了你们那辛苦的母亲的恩宠吗?”
赵诚站在西厢,看着这个老人一番有理有力的驳斥,心里暗自赞叹不已,这个老头口才真的不错。那察合台满头大汗,羞愧不已。阔阔搠思这一番对孛儿帖的辩护和美化,事实上对术赤有利,术赤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铁木真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平静了下来,对着察合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术赤,我的儿子当中,他最长,今后不可如此说他!”
这等于他在众人面前,公开承认术赤是自己的亲生子。察合台听了这话,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表态道:“父汗,我以后不会如此说他!术赤的气力、箭法,自然很不错,用不着与我比试,我的兄弟当中,术赤与我最年长,我愿意与他一起在父汗帐前效力,打破那些躲避者的脑袋,砍断那些落后者的脚跟。窝阔台最敦厚,父汗是否可以眩蝴,让他站在父汗最近旁,聆听父汗的教诲?”
铁木真又转向术赤:“你有什么看法?”
赵诚曾跟术赤有过一次比今天这个议题比较接近的谈话,术赤很有自知之明,对汗位并没有太多奢望。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姑且不论他的出身疑问,他本身并没有什么政治才能或者手段,更适合做一个武将和王爷。
果然术赤道:“察合台都说了,我们二人愿意出力气,让斡歌歹(指窝阔台)做继承者!”
铁木真的目光又转向窝阔台,问道:“你的哥哥们都推举你,你有何话说?”
窝阔台脸色平静,在这个场合当中,丝毫没有上次跟赵诚单独相处时的那根本不曾掩饰的得意:
“父汗降恩让我说话,我怎能说不行呢?我以后会尽力去做好。我只是担心一事,将来我的子孙当中如果出现了一些无能之辈,裹在草里牛不食,涂上脂膏狗不理,野兽敢在他面前横越,鼠类也敢在他后头穿行,这样的不肖之辈如何付以重任呢?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件事,其他的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窝阔台既然如此说,那就是同意了你的兄长的提议了。”铁木真道,又问拖雷:“你是我最幼的一个儿子,你有什么意见?”
拖雷刚才在帐中一直一言不发,他的目光一直在铁木真的脸上打转,术赤与察合台争执的时候,他那嘴角的一丝笑意被赵诚看得一清二楚。
“父汗既然要让我三兄窝阔台做汗,我愿站在他的身侧,他若是忘了什么,我警示与他,好让他记起,他若有事吩咐,我愿做他应声而行的随从,做他策马的长鞭,不空占他帐下的序班,愿为他进行长途的征战,两军交锋的排头!”拖雷站出来表态道。
铁木真听完四个儿子的表态,脸色立刻好看起来,于是赵诚就有了第一份差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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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引自耶律楚材《西游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