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将军了边事,春风未还家。
这是宋范仲淹为边臣时曾作的一首诗,所记事抒情的也是横山一带宋夏边境的情景。西北寒苦,然而毕竟是三月的光景,横山以北的万物也已经复苏,草木吐出了嫩芽,第一批燕子北飞,而最先绽放的是杏花。
横山以北,无定河的河面又一次变得宽广起来,横山北麓的雪水融化汇到了无定河,滋润着河两旁的农田与牧场,它成弧形绕过横山,从横山的南面一路朝南,最后在绥州南注入黄河。它之所以叫无定河,是因为它因为流经后世被称为毛乌苏沙地的东南边缘,河道因而迁移不定,它虽含沙量大,但矿化度却低,适合灌溉农田,因此这条河的河谷是重要的农业经济带。在这条河的上游红柳河边,有一座夏州城,相传是东晋十六国,匈奴赫连勃勃所建统万城所在地,历经数百年这里的植被状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夏州城也因为战争屡经废立,此地是党项人的壮大的发祥之地,一度是西夏的政治中心。
如今这里成了赵诚的治下。西夏统治者继承了唐宋时的府、州、县的行政制度,但却名存实亡,一些州比如这夏州在西夏官僚系统中却是末等司,地位远不及中兴府京畿地区的一个县重要,另外一些州不过是一个行政名词,前身只是一个寨、堡之类的军事要害。
这里虽然有适合耕种的土地和适于放牧的草场,但历年来却总是受到战争的影响,横山内外两百里内,宋夏两国无人敢耕,除非在军事力量足够保障的情况下,才会有一些屯田,宋国朝廷就曾招募蕃汉弓箭手垦殖。西夏《天盛律令》中甚至特别规定像横山这样的关隘之地。禁止放牧。以免牲畜被宋国夺了去。
横山是夏宋地边界分割线,然后成了夏金地界山,那山头上立着一个又一个封堠——这是用来区分国境的标志,围绕着这些封堠,南北两边的国家都曾偷偷地将自己的国土向前推移。
赵诚废除了西夏大部分的行政制度。取消经略司、监军司、大都督府等机构,继承中原府州县地行政规划,大部分的州都是一级行政单位,中兴府当然是第一位——在赵诚的心目中当然是心目中的首都。而灵州、凉州这要地重要经济区域成了直辖市。将这两州恢复了原有地西平府与西凉府的地位,后者西凉府凉州因为处于河西走廊的起点,又西接河湟南接陇东地区,不仅地理上,在经济上地位也极其重要。而对于陇右大部分地区,因为是蕃族混杂地区,十分复杂,赵诚放弃了直接行政管理,寄希望于与蕃族的共享商利。企图以经济手段拉拢蕃族各部。
西夏一州的首长官职通常叫城主,如今城主这个名词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知州,赵诚起用的都是西夏前官员,官府机构极其简单。农牧官吏一个不少。收税的都没有配齐——因为免税,只在通往西域、陇右与中原边境上才设立课税所。而负责治安与监察官吏作风一把抓的却是他地私人。被称为某州提刑官,另招蕃汉弓箭手在提刑官下听差,这提刑官的权力看似有些大了。这也只是过渡阶段。
赵诚一行人顺着无定河顺流而下。
远处,有百姓在田间劳作者,口中在吟唱着:“三月里,鸽子和班鸠在树丛中咕咕叫着,宣告国家的兴盛,在充满阳光温暖的强大光荣的国家里,流水潺潺,在辽阔地草原上,绿色地嫩芽破土而出,迎风摇曳……出现了成片的低洼湿地,这是龟地自由驰骋的天地。啊,不可思议的土地!”
春风拂面,水波荡漾,歌声袅袅,众人的心情随着这对生活充满温情与美好向往的歌声澎湃,情怀似乎与大地一般辽阔。
夏州知州梁文听说贺兰国王驾到,一路小跑地来到夏州城前大道上等候着。
“你就是梁文?”赵诚骑在马上俯视着跪拜在道边的梁知州梁大人。
“下官正是梁文,率本州大小官吏拜见贺兰国王大驾!”梁文恭敬地说道。
他并非是第一次见过赵诚,中兴府陷落之时,他也是现场亲眼见过赵诚砍掉西夏末代皇帝脑袋的遗臣之一,血淋淋的事实让所有的前朝官员难以忘怀,皇帝死了,一个国家就宣告完蛋了。不过,那时他不过是皇城司里的一位小官,拼命地想往上爬却爬不上去,这下成了堂堂一州知州,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气愤,眼前的这位贺兰国王象征性地灭了自己的国家,却半逼半请地让自己到这夏州来任职,梁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更努力一些?他之所以愿意,多半是因为前丞相之孙高智耀带的头,高智耀与这贺兰国王的心腹结了姻亲,又担当西平府的知府,像他这样的前朝遗臣似乎一下子就没有了心理负担。
“白高大夏国已经亡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活着就活好一点。”梁文这么想。让他做那种死臣,也太难为他了。
“起来吧,你也一把年纪了。”赵诚下马,亲自搀扶道。
梁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不知这贺兰国王对自己为何如此。他今年刚过五十,头发却已经花白,多半是因为这仕途钻营熬的,不过这旧朝刚亡,在新的主人的监督下,他还未来得及想过给自己弄些什么好处。
“罗志参见主人!”身边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这位罗志正是夏州的提刑官,也是赶鸭子上架来充当的,能被派来当这个官的,并称赵诚为“主人”的,自然都是与赵诚比较亲近的人,他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监督像梁文这样的前朝官员。
赵诚对罗志这样地人十分放心,因为他不仅是自己从蒙古人刀下救出地。而且对他们待遇优厚。虽然罗志这个层级并不知道赵诚的野心,但是如果他看到跟着赵诚前途无限,这个忠诚度自然就会是极高,他绝不会允许有地方官对赵诚阴奉阳违——因为赵诚也并不是对所有前朝官员很放心。
所谓任人唯亲,就是这么来的。赵诚如今很理解那些被人诟病的历代皇帝们。
“很好。听说你们与蕃人干了两仗?”赵诚拍了拍罗志的肩膀,表示亲切,关心地问道。
“回主人,去年冬我押一批粮食过来。有来自地斤泽地蕃人想来抢。属下当时人少。就只好据城为守。那蕃人无法,只好在城外游走,我们哥几个趁着黑夜,反袭过去,那蕃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罗志道。
“最近,他们有没有异动?”赵诚问道。那地斤泽是深入夏州北黄河南荒漠与沙地或沙漠中一片湖沼之地,也就是后世毛乌素沙漠的中心地带,那里虽荒凉,流动或半流动沙丘之中并非全无生机。到处都分布有湖泊与片片草地,当年党项李继迁为了对抗宋国就以地斤泽为根据地。
“据下官所知,那里的蕃族如今实力已大不如前,前朝时,曾一再地被嵬名氏点集征用。可战之士死伤众多。”那梁知州插话道。“现在他们更缺粮食,以下官拙见。只要国主答应以粮食与他们交换,他们是万万不敢反的。”
“梁知州对蕃人应该是很熟悉吧?”赵诚笑吟吟地说道。他脸上地笑意,让梁文觉得有很特别地深意。
“下官与他们素无瓜葛,不过下官是前朝之人,自然对他们也有所耳闻。若是用大军进剿虽不难,然而昔里钤部驻守银州防备着金人,不敢分心,为今之计,应当怀柔,而不是剿灭。”梁文道。
赵诚点了点头,随着梁文进入府衙。那梁文捧着一大堆文册,战战兢兢地汇报着流水帐:
“我夏州自去年冬天勘定人口以来,又从银州与横山迁来汉户人口及蕃族熟户,共得户三千一百户,口一万五千,其中丁三千五百,每丁分得上田三十亩、中田二十亩、下田三十亩。今岁分发耕牛一千两百头,中兴府木工院、铁工院下发铁铧、锹、锄、镰、水车、耧、耙等三千五百件,虽不多,但也勉强够用。”梁文道,“另总管府劝农使吴礼大人命人来劝农耕作,已初见成效。”
“我刚才在城外无定河边见到有百姓哼唱民谣?”赵诚问道。
“回国主,乡野小民鄙陋,有辱国主之耳!”梁文道。
“不,我觉得很好,声声入耳,不比高山流水阳春白雪差,重在出于本心,发乎于情,至纯至爱至善。不过,我突然有了个想法,天下事无论悲喜抒情或叙事皆可入歌,这农节时令、耕种之要也可入歌,梁大人可命人辑其中紧要,汇编成歌谣,教民诵唱,以朗朗入口遍于传唱为要!”赵诚道,“这件事你要是做好了,我给你记一功!”
梁文一时愣住了:“国主英明!”
“梁大人家中人口几何啊?”赵诚话锋一转,问道。
“不劳国主关心,下官家中尚无其他人口,只有几名家丁。”梁文恭敬地答道。
“真的吗?”赵诚质疑道。
“回国主,下官本有妻妾数人,均早逝,膝下本有二子,长子曾效命于军中,在沙州战殁,次子去年中兴府被围时又亡。奈何白发人送黑发人。”梁文伤感地说道。
“难道你就没有女儿吗?”赵诚道。他的口气听上去有些不善。
“女儿?”梁文一时有些意外,仿佛是经过很久地回想才想起似的,“下官是曾有一女儿,不过小女自幼送入宫中,后来听说被送至蒙古大漠,如今怕是早就不再世间了吧。”
赵诚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梁文说话时的表情,这位钻营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真的老了,苍老的额头沟壑密布,眼角间充满着一丝悔意与怀念。梁文在回忆,他在拼命地回忆自己那位女儿的音容笑貌,可惜他想不起来,念及于此,他地眼角有些湿润了。
“夫人她还活着!”一旁的徐不放有心同情。
“夫人?”梁文从回忆中醒来。
“我家国主的夫人中兴府人士,姓梁,名诗若!”徐不放道。
“啊?”梁文梁知州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求助似地望向赵诚,想从赵诚那里得到答案。赵诚重重地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一点,他也在回忆,现在他才想起自己对妻儿想的太少,全是因为自己忙于所谓的伟大事业地缘故。
“呜呜……”梁文放声嚎啕大哭,“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我梁文不再是一孤老头子了。”
赵诚等他闹消停了,才道:“你是我岳父,不过呢,我夫人对你不太那么尊敬。所以,以后地事情就全看你了,过些年,我一定会接她来中兴府,到时将没有人能阻止我。至于公务,我希望你忠于职事,不要有什么把柄被我抓到。”
梁文并没有细想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因为他十分尴尬,想当初是他为了往上爬,将自己女儿送进皇宫中地,被蒙古人掳到大漠,他也没有太关心,如今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才知道亲情的重要。他更不知道,在天上掉来来的女婿兼贺兰国王面前,自己的底都被人家掌握了,自己该如何自处。
“我对不起女儿啊!”梁文老泪纵横,一时间竟忘了旁人的存在。
赵诚见他这个样子,又觉得自己对这便宜岳父有些苛刻了。
注:选自西夏诗歌集《月月乐诗》三月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