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阳凉南关,汾水在山岭间南流,霍山连绵起伏如万马奔腾,河东军在此险关上又一次击退了刘黑马军团的攻击。
大秦国河东行省兵马都元帅、左领军中郎将、平阳郡开国郡公宋平,疲惫地在关隘上席地而坐,今年四十有七的宋平看上去苍老了十岁。起初,河西与京师告急的消息传来时,宋平为局势而焦虑不安,而刘黑马军竟然渡过黄河作乱更让宋平心神不宁。
吴起说: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宋平心系京师安危,曾一度想放弃河东行省,但又想到若是丢掉河东,后患却犹多,部下们也有许多出身于贺兰军的,纷纷请求率军西援京师,当时中书省给他的命令仍是坚守。当古哥率领河东军中的精干武官西援后,宋平正承受着刘黑马最疯狂地攻击,他只有用百倍坚韧的勇气与决心来号召全军,抓住任何一个机会鼓舞士气,不让部下在自己的身上看出任何的犹豫来。
如今看来刘黑马的攻势越来越弱了,每天像是例行公事一般来袭击,而自从古哥离开后,宋平得到的正式的或非正式的消息却没有一件更坏的消息。宋平敏锐地察觉到与自己一河之隔的家国局势正在向好的方向转变。这令他感到欣慰,他的信心也感染着部下将士们。关南通往霍州的官道上,一匹轻骑远远地向阳凉南关奔来,两边停留的军队与民壮纷纷避让。这匹轻骑还未奔到近前,就吸引了关隘上所有人的注意。宋平看到远远奔来的使者,开心地笑了起来,数月来的辛劳与心身疲惫一扫而空。
因为那匹轻骑上的乘者,与常人不同,却是高举着一根高竿。高竿上系着一块白色的绸布,在空中飘扬。这叫“布”,是告捷的形式。非大胜无以布告捷,那绸布上一般都写着某某人某时取得什么样地大胜。古时关于这种告捷的形式朝廷都有定制,始于后魏,定制于隋时。朝廷一旦接到边关传来大捷的布后,文武百官要在城外跪迎,鼓锣齐鸣,歌舞奏乐三遍。唐时尤为复杂隆重,须另选吉日在太庙举行宣布礼。一般是由边关往朝廷传报好消息。
大秦国无“礼”,或者说礼乐未缮,更无所谓地太庙。骁骑军在月下了蒙古可汗后,赵诚不过是派人传信回京师,大意是说战事已经结束了,本王就要回京,大家不需要再担心有敌侵掠,帝国转危为安的意思。
可中书省的百官们可不这么想,这是大胜。而且“亘古未有”的大胜,应该万民同庆,不宣告天下不足以体现出大秦国的军威浩荡。有人就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将捷报的消息用布的形式传至帝国地每一个角落。
宋平正要起身下关,亲自迎接使者,那使者却骑着战马,高举着布在关下军民面前炫耀地绕着***,口中得意地高呼道:
“天威远播,穷寇败亡!我大秦国国王陛下亲率大军。与七月初八在贺兰山下大破敌寇,斩首、俘虏十三万之众,其他掳获无数!七月十五日夜,骁骑军在居延海外擒敌酋可汗察合台!吾王威武,军威浩荡,通告天下,军民同庆!”
“吾王威武、吾王威武!”关上关下的军士们齐声高呼。
“来人!赏,重赏使者!”宋平高兴地对左右命令道,全身心都觉得轻松舒坦。
河东行台吴礼吴克己也从平阳府赶来。与宋平两人相互道喜。
在他们惊天动地地欢呼声中。刘黑马地军队黯然地离开。河东地战事宣告结束。但只能说是暂时。留给刘黑马地。只是惶恐与不安。
中兴府外三十里。长亭更短亭。
大秦国王后梁诗若及王子赵松。文武百官皆朝服。满怀喜悦地迎接国王地凯旋之师。
已经是七月下旬地光景。虽已入了秋。但酷暑仍在。文武百官及凑热闹地百姓个个顶着烈日翘首以待。就在此处。王敬诚与刘翼等人曾经为赵诚送行。走上了争霸地道路。巍巍贺兰在北方天边静卧。黄河仍然浩浩荡荡。而官道边仍有战火地痕迹。田地荒芜。春天地里种下地五谷被没膝地杂草遮蔽着。牲畜被放入田地里肆意践踏。
这是一场付出巨大代价得来地胜利。若是蒙古人地兵力更多。准备得更充分。战争地结果恐怕相反。中书令王敬诚如此想。
“眼下正是旧粮吃尽,新粮未收之时。”耶律楚材打量了一下身旁人头攒动的人群,悄悄地说道,“还有百姓抚恤、将士奖赏、城池修缮,皆需要钱粮货币,不知中书大人有何高见?”
“先前中兴府被围,王后娘娘下旨拆了宫城的城墙。眼下国主大驾就要到了,而宫城还未修缮,这如何是好?”高智耀也道。不过如此,为了拆墙取石料拒敌,就连他们三位正副宰相的宅子都拆了。
这是一个令人头疼地事情,也正是这件事情让中书省宰相们的喜悦之情黯淡了不少。王敬诚、高智耀两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只要能捱到陕西、河东、银夏秋收之时,一切都可迎刃而解。眼下也只有求助于河东,从民间搜集余粮。”高智耀道,“只是这个时候,河东余粮也不多,河东吴克己虽然竭力搜集粮食,但此事不能强求,河东民情不比我银夏诸州。”
王敬诚的目光在身后的人群中逡巡,他目光所到之处,众官员们迎着他的目光精神一振,官员们的脸色意味深长,一些人的脸上明显有巴结之意。他的目光在神情复杂地苟梦玉与乌古孙仲端地身上停留。这苟梦玉一直滞留在中兴府,虽然想回临安但因为战事紧急道路不通,也只好暂栖中兴府作客。
那金国使者乌古孙仲端却是有目的而来地,只是恰逢秦国大胜,才与苟梦玉一道受邀迎驾。
“宋主仍未答应吾主地提议吗?”王敬诚问自己的两位副手道。
“苟梦玉声称道路艰险,又因兵火阻滞。故宋廷的旨意未至。”耶律楚材道,“在下料,这不过是他地托辞罢了。中书大人的意思是……”
“晋卿兄与显达以为今日我朝挟此大胜,吾主若是再提此议,宋主敢推托吗?”王敬诚道。他口中这么说,目光却投射在数十步远处的宋使苟梦玉的身上,那苟梦玉还极有礼貌地冲他拱了拱手。
高智耀笑了笑:“别的在下不敢说,不过金使此番前来,本是为了解战局。金主听说我河西兵火重燃,倒是比我们还要牵肠挂肚,蒙古人来攻我时,河北汉军也曾与金军交战。因为刘家军在我横山一道作乱,乌古孙仲端在延安府滞留一月之久,闻听我军大胜,快马五天就到了此处,不可谓不急也!我朝欲压宋人,而金宋有世仇,金廷亦有南侵取偿于宋的想法。金主眼下正愁无力偿还所欠我朝的劳军银,又不敢拒绝我朝,只要我们规措合理。联合金人,恩威并重,恐怕容不得宋人不会答应。”
“妙也!”耶律楚材虽然是个君子,但对这种权谋完全赞成,立场使然。
“畏兀儿人是不是应该为他们犯下地罪行赔礼道歉?”王敬诚又问道,“哼。他们需要赎罪!”
“不光是畏兀儿人,就是金人也应将答应我朝的岁币提前押来!”
“西域的商人答应要出钱,曾犹豫不决,有见风使舵之意,今后却容不得他们再犹豫!”
“史天泽之辈呢?他们的子弟在我中兴府寄养,难道不应该付点粮钱?”
“嘿嘿!”三位宰相交头结耳,议论着阴谋与阳谋,间或发出一两声极其诡异的笑声,惹得那些被禁军挡住的官员们纷纷侧目。
苟梦玉与乌古孙仲端两人只觉得秋七月有些凉意。
长亭中几个妇人正陪着王后梁诗若闲卿。她们很显然注意到亭下官道上的动静。刘翼之妻高氏藏不住心里的想法。心直口快,冲着不远处的宰相们轻笑道:
“这些大人们。成天就算计着天下大事。朝堂上说,公厅里说,路上谈,这还没够,还将同僚拉到家里秉烛夜谈。好似咱们大秦国离开了他们就……”
“咳、咳……”右丞相高智耀之妻齐氏咳嗽了一下,提醒一下自己的小姑子。
高氏地话嘎然而止,她也是识字的人,本想说“国将不国”,旋即这话绝对不能当着梁诗若的面说,容易引起极大地误会。高氏的脸胀红了起来。
柳玉儿伺立在梁诗若的身边,她与梁诗若相视一笑,对这位贵妇人高氏的话却没放在心上。梁诗若将高氏的女儿抱在怀中逗着乐,刘翼之女小名叫眉儿,粉嫩水灵,奶生奶气,正是最惹人疼爱的年纪。
“我要是有一个这么讨人喜欢地女儿就好了!”梁诗若忽然叹道。
她这叹息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发自内心,绝不是什么客套话。只是自己自从生了一个儿子之后,虽然对于房事很努力,但肚子总是不见动静,这让她深感不安,太医们也瞧不出什么来,她也曾悄悄地出宫找那些江湖名医诊断,那些所谓名医们大多不过是说上一大堆令人费解的虚话,甚至有郎中因为不知她身份说什么她丈夫戾气太重惹怒了送子观音等等,这怎不叫她深感不安呢?这种私密的事情,有资格在这亭下安坐的女人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耶律楚材之妻苏氏宽慰道:“娘娘宽心,您吉人自有吉人之象。眼下战事已了,国主也不再亲自领兵出外,不就是有
苏氏掩上了嘴,她脸上的笑意却掩饰不了,众妇人会意,纷纷齿微笑。梁诗若被她这话惹得脸色绯红,那女官柳玉儿不禁有些想入非非。
高氏笑着道:“娘娘这么喜欢,不如就认我家眉儿做干女
“那还不如当作儿媳,不更是亲上加亲吗?”柳玉儿百灵鸟般的声音插言道。众妇人们都叫好,梁诗若笑了笑却没有答话,不置可否。
信使从西边官道上驰来,高声呼道:
“国主驾到,百官跪迎!”
中书令王敬诚等人连忙来亭下恭请,梁诗若整理裙衫,唤来正四处奔跑的儿子,来到众官民的面前,准备迎驾。
秦王赵诚内心之中的喜悦早就不翼而飞,他表面上看上去无比地自豪与骄傲,内心之中却总是闪现着河西诸郡地满目疮痍,令他沉痛与哀伤。亡,百姓苦,兴,百姓苦,帝国的强大总是从血泊中崛起,累累白骨堆砌成了一个国家地巍峨大厦。
我这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赵诚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毫无疑问,河西的再一次破败与无数百姓的悲惨遭遇,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的,尽管他有无数的理由认为这与己无关。蒙古人这一次败了,恐怕再也无法恢复元气,而蒙古人并非赵诚的唯一目标。赵诚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在不远的将来他将继续踏着无数人的尸骨前行,去开创他所认为的文明盛世。
可赵诚分明又感到十分的得意与骄傲,疲惫却雄壮的军队让他试图遗忘一切他所不愿见到的景象,以至于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心态感到陌生,认为自己怜悯世人的想法有些虚伪。
一个贩夫走卒,大概就只有一个贩夫走卒的念想,一个从一品的宰相就很自然地拥有与宰相高位相衬的气质,而一个帝王就拥有一个帝王的抱负与手段,仿佛与生俱来,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远远的,赵诚见臣子们都在前面跪迎,黑压压的一大片。
赵诚跳下追日马,迈着有力的步伐快步走到众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