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在向大娘的帮助下,王竹清终于把田里的农活做完了。好在她承包的田不多,只不过两三亩,一年种下来,足够两个人吃了。
家里的气氛还是很沉闷,只有小开心,因为还小,不懂大人们的事情,整天追着鸡啊鸭啊狗啊在跑在嬉闹,并且与外公越走越近。
这几天陈友俊的手机一直关机。张盈猜想一定是他妈妈把他的手机扣了。也不知他在家里的情况怎样了?挺不挺得过来?他们俩还有未来吗?……
也不知是第几天的傍晚时分,她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
“盈盈,你还好吗?”陈友俊在电话那头轻柔但有些疲惫地问道,“身体还好吗?反应还有那么强烈吗?你为什么没有回S城?”
张盈强忍住泪水,为了他的一句“反应还有那么强烈吗”。她说:“我很好,小开心也很好,反应没有那么强烈了。那天上车之后,突然觉得还有好长的假期,回S城也只是我和小开心两个人,太孤单了,所以我就临时决定带着小开心回家了。”
停顿了一会,陈友俊说道:“这几天,我妈妈扣了我的手机,我又不记得你家里的电话号码,所以一直没办法和你联系,我都急死了。我生怕你着急,影响身体。”顿了顿,他又接着往下说,“我与我妈妈这几天闹得很僵的。……我找个时候过来看你们,到时我再告诉你一切,好吗?”
“嗯。”
挂上电话,张盈直觉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才对,否则陈友俊不会避而不谈的,而且,张盈觉得,发生的一定是不好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
可是,张盈还没有等到陈友俊,就发生了一件让她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事情。
大约是两个星期之后吧。正是7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张盈这几天特别爱睡,所以,她一早给小开心穿好衣服打发她去玩之后自己又倒头就睡了。
这几天王竹清天天跑田间地头,给稻田放水、打药,到菜园里栽菜、锄草,张忠仁有时候帮着拿这样拿那样,小开心则跟着外公外婆跑进跑出。一切都照原样,没有谁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十点多钟的时候,张盈被一声尖叫给吵醒了。好像是妈妈!在菜园!
张盈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菜园,只见妈妈正抱着小开心哭喊着!
张盈懵了,心飞快的跳了起来,她发了疯似地跑过去,想看一看小开心怎么了,却没有注意到脚下横着的一根木柴,一不留神,她狠狠地摔了出去!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妈妈凄厉地叫了一声:“盈盈——!”
天很黑,黑得让人害怕。张盈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黑暗中,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她好像听到了妈妈在哭,可是她不知道妈妈在哪个方向哭,她有些急了,伸出两手想要挣脱这黑暗找到妈妈,要妈妈别哭,有盈盈在这里保护她呢!她突然又想起来了:小开心怎么没有说话?她最怕农村夜晚的黑了,她怎么不来找我呢?不行,我得找到小开心!她疯狂地转着头,想看看小开心在哪儿,可是没有,到处都没有她!她到哪里去了呢?她开始尖叫、哭喊着,周围的声音好像越来越吵了,妈妈的哭声好像又传了过来,然后,她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困倦……终于,她再一次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盈慢慢苏醒了过来。在睁开眼睛之前,她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呻吟。可是这微小的声音听在周围的人耳中,却比天籁之音更令人高兴。
张盈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了。然后,陈友俊那急切、欣喜的声音飘了过来:“盈盈?盈盈?!你醒了?”
张盈心中一下子就感觉到很心安:他来了!她慢慢张开了眼睛。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陈友俊的脸,不过他的脸把张盈吓了一跳,以至于没有看见其他人。他显得异常的憔悴和疲惫,脸瘦了整整一圈,平时不太大的眼睛现在却像牛眼睛一样瞪着,里面密布着血丝,焕发着惊喜的光彩,背后似乎还有一些伤痛包含在里面?
其他人都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张盈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脸,心痛地叫道:“友俊,你怎么这么瘦了?”
陈友俊猛地拉下她的手,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双手中,痛苦出声。
张盈急了,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哭。然后,很突然地,回忆潮水般涌了上来,她想起“昨天”上午她听到的尖叫和小开心倒在地上的情景!她猛地抓住陈友俊的手,急迫地问:“小开心呢?小开心在哪儿?怎么没有看见她?她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我要去看她!”
陈友俊用力地抱住挣扎着要下床的张盈,强忍悲痛,说:“盈盈,小开心很好,现在正躺在另一间病房里睡觉呢!你别去打搅她了,明天再去吧,今天已经很晚了!医生说你的情况很糟糕,不能随便乱动,要好好卧床休息,啊?听话,乖!”
张盈躺在他熟悉的怀里,放松了下来。她朝窗外看去,果然,窗外一片漆黑。她又急切地说:“小开心很怕黑的,有人在她身边陪她吗?要不把她抱过来,我抱着她睡吧!”
陈友俊搂着她,拍着她的后背,一直不让她看见他的脸,说:“放心,那里有很多人陪着她:你爸爸,你妈妈,还有你姨妈。医生说了,要让她多休息。所以,我们不要去打搅她了,让她休息吧!乖,你再睡一会儿,啊?”
不一会儿,张盈再一次睡着了。她不停地做着梦,做着各种各样的梦。在梦里,她看见小开心从远处高兴地向她跑了过来,叫着“妈妈”,近了、近了……张盈看见小开心长了一双丘比特似的小翅膀,原来她是飞过来的啊!她笑了,正准备去拥抱小开心,可是小开心却突然不见了!她一下子就惊醒了过来。
太阳很刺眼,白晃晃的刺得人有些头晕。医院里特有的那种消毒水气味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张盈发现这间病房不是她上次醒过来时所在的那间病房,因为她的病床旁还有两张床,上面各睡了一个人,两个女人,一个是很胖的四五十岁的妇女,另一个是三十来岁的还算苗条的妇女。看样子她们都睡着了。病房里很安静,外面走廊上也没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张盈想,现在可能正是中午午休时间吧。
正想着,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张盈侧耳倾听,近了、再近了、更近了,好像到了门口。是谁呢?
是陈友俊。
“盈盈,你醒了!”陈友俊高兴地笑了,“我刚刚出去吃了个盒饭。你肚子饿不饿?要不我给你去买个盒饭来?”
张盈笑着摇摇头,心里觉得很高兴,刚醒过来时没看见他让她很有些怅然若失,不过现在好了。“我不饿,没有饿的感觉。”
“呵呵,是啊,这几天医生天天都给你注射葡萄糖呢!”
张盈不禁问道:“这几天?友俊,我睡了很久吗?”
陈友俊有一刹那的黯然神伤,但是立马又戴上了笑容:“是啊!整整一个星期呢!”
张盈一阵心慌,她忙不迭地抓住坐过来的陈友俊的手,问道:“小开心呢?她怎么样?她没有什么病吧?我那天看到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她在哪里?我要去看她!”
陈友俊伸手搂住她,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闷声说道:“她很好,她已经回去了,你爸妈带她一起回去的,那天她不小心摔了一跤。”
张盈放松了身体,也放松了心情,“哦”了一声,长舒了一口气。
“那我为什么睡了这么久?”张盈接着又问,然后她像突然明白什么似的推开他,惊恐的睁大双眼,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问道:“莫非是……?”
陈友俊眼角还闪动着泪花,看着张盈,似哭似笑地点了点头。
“啊!——”张盈双手抱住头,尖叫出声,眼泪夺眶而出。同室的两位病友被惊醒了,都呆呆的看着她。
陈友俊凑身向前,伸出双臂抱住张盈,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说:“没关系,盈盈,我们今后再生一个,孩子还会有的,别伤心,啊?我只担心你的身体,医生说你因为流产,失血过多,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太过忧伤。别哭了,啊?乖!养好了身体我们再生一个小开心,啊?”陈友俊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可惜张盈并没有听出陈友俊的话中的纰漏,她太过伤心于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的离去,却不知道小开心早已经离开了人世,一朵鲜艳的花儿就这样过早地夭折了,甚至都还未来得及绽放!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正当张盈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在菜园里忙进忙出的小开心显得异常兴奋,因为外公说了,等把菜园里的活儿干完了,就到屋前给她栽下一棵葡萄藤,然后给它搭一个简易棚子,今后小开心来了就有葡萄吃了。
这样一个诱人的提议当然让小开心心花怒放!在她再一次起身准备给外婆拿一把菜秧时,一不小心,脚底打滑,她重重地摔了下去,头正好摔在了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台阶的尖角正好砸在她的太阳穴!她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妈妈”就已经不省人事了……
在张盈住院昏迷的这几天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度过了难以名状的凄惨时光。生离总有着一种别致的凄美,可死别呢?它更多的留给人们的则是一种绝美的无力感。一切都已成追忆……
在张盈第一次醒来时,小开心正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与天使为伴。为了怕张盈再次醒来后一定要去看小开心,在征得陈友俊同意后,王竹清和王镜清姐妹俩第二天就把小开心带回了乡下,埋在了山上。
陈友俊一下子就失去了两个孩子。而最让他痛彻心扉的则是小开心的离去!做为一个父亲,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给了她生命而已。在找到她之后,她一下子就笔直地走进了他的心里,温暖了他的眼睛,也照亮了他的生活,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并没有天天与她在一起,他还没有给够她无穷无尽的爱,还没有把故事给她讲完,好没有陪她把动画片看完,还没有给她买棉袄、梳头发,还没有把她搂够、亲够……
他很后悔,如果他没有放她们母女俩先回来,如果他没有坚持要把小开心带回来,如果他早一点来看她们俩,如果……
他的生活一向都是一帆风顺的,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领悟过“失去”的痛苦,因为他从未失去过什么让他想珍视的东西,也从来就没有深深体会过“家”的牵肠挂肚、魂牵梦绕的温馨感觉,一直到张盈带着小开心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他不知道该如何把小开心的事说给张盈听,他知道小开心是盈盈的命根子,她们母女俩相依相伴、朝夕相处了这么就,他不敢想象盈盈知道这件事之后的状况。他怕,真的,他很害怕!他怕盈盈会受不住这双重打击,原本虚弱的身体会更虚弱,他更怕盈盈会因此失去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他不敢往下想了。
在陪着她的这几天里,在盈盈沉睡在病床上的时候,陈友俊日夜不寐地守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追忆着过往的种种,也思索着人生的意义。
在与盈盈重逢之前,他的生活可以说毫无乐趣可言——当然,这是他现在的想法——他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过。从小,爸妈就一直念叨着要他努力读书,考上重点大学,光宗耀祖,考上了T大之后,他仍然活在父母的期望中。参加工作之后,尽管受过一些苦,但那些都不过是皮肉之苦,他并不觉得难受,因为他知道,这些小苦只会让他越来越顽强、越来越成熟。那个时候,他卖命地工作,只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也让父母因为他而更骄傲,而且他做到了,他觉得那就是他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那时,他觉得自己过得很充实,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
可是现在,他不这样想了。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就是让自己和家人幸福!芸芸众生,他与盈盈那样离奇地相遇了,之后分别了四年,可是命运终究还是眷顾他们的,让他们在街头重逢,然后开始相知相爱。他觉得,他们俩是先相爱然后再相互了解的。又有几个人的缘分有他们这样深呢?!盈盈是个好女人,也是他深爱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失去的就是她了。他已经失去了小开心,而小开心的逝去让他明白什么才是珍惜现在!他绝对不想再失去盈盈了!没有什么东西会比盈盈更珍贵,如果没有了盈盈,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他要为他和盈盈而活着!他一定要守住盈盈,不让她受到妈妈和吴茵的伤害,与她共组一个家庭,再生一个女儿,一个像小开心一样聪明乖巧的女儿,然后一家三口相依相偎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