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带着寒冷而来的冬雨从天而降,朦胧的雨雾弥漫着整个长安城。
在一片严寒之中。
长安城中不分贵贱,家家喜气洋洋,大人们一大早就来,纷纷将一张张早准备好的桃符,钉在自家大门上。刘荣有些恍惚的看着太子宫宫门上刚刚换下的旧桃符。在不知不觉中,他迎来了他到这个世界以来的第一个汉历新年。
与后世不同,汉初的新年秉承了前秦制定的颛项历,以十月为岁首。
颛项是上古三皇之一,他制定的颛项历是中国第一部历法,但却并未实施多久。
到夏朝时,启改正月为岁首,商汤灭夏后又改成十二月,周朝改成十一月,等秦始皇统一七国,为了显示他的帝国与周不同,又改回了颛项历,历史似乎绕了一个弯,又走回了原路。
后来虽然颛项历再次被废,但是,这部历法中关于元旦等等说法却一直延续了下去。
“啊!新年快乐!”刘荣抓起那张旧桃符,随手将它扔进某个角落里,在心中对自己说,他的脸上亦浮现出了那么一点笑容。
新年不应该有烦恼,新年就该让自己放松一些!
“殿下,今儿个,陛下在宣室殿大摆宴席,桂宫那边已经派来天使前来请殿下了!”张常捧着一大堆新制的太子朝服,走进来说。
几个机灵的侍女立刻接过他手里的朝服,帮着刘荣更衣。
刘荣伸长了双手,任由侍女们摆弄。老实说,他很不习惯被人伺候。但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决定了他,必须让人伺候。
“父皇身体怎么样了?”自年前与栗姬大吵一架后,天子刘启窝在桂宫不出,除了猗房殿的王美人外,即使是平素他最宠爱的几个妃子,也不许进去。
让刘荣无法准确的掌握他病情的进展。
“据说陛下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今早上还去了太庙,根据随行的中尉府中人说,陛下似乎可以在旁人的搀扶下行走!”
刘荣的脸上不得不装出一些笑容,道“如此大善,真乃天佑大汉!”
可他的心却已经沉到谷地。尽管,他这几日已经尽量避免接触窦婴之外的大臣,以防止给人落下话柄。又费劲心思,在这几天暗中和张常玩了许多花样,计划似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是,他还是希望,他的便宜老爸的病最好多拖久一些。这样他才可争取到更多时间来一一布置。
可惜了,新年的第一天,他就得到了这个不算好的消息。
刘荣待侍女们帮他穿好设计十分复杂,花样多多的太子朝服,随手抓起挂在墙壁上的一把长剑,将之配在腰间。
“锵!”他将剑拔出来一看。
这时代的太子配剑早已经不是先秦时代那种已经颠峰造极的青铜武器。而是一种最近百十年来逐渐成熟起来的新式百练钢铁剑。
“好剑!”刘荣点头赞道,这把配剑显然不是可以量产的那种,百练钢的制造,实在太复杂了。
因此剑虽然好,刘荣却并不怎么欣赏。在他看来,一切不能大规模生产的东西,便是再好,也顶不事。而一切可以大规模制造并发展的东西,只要能用,便是好的。
张常却不知刘荣心思,他见主君喜欢,便多说了一句:“秉殿下,此剑乃是大汉皇庄作坊中造出来的,听送剑来的庄子中人说,单是制造此剑便花了十几个熟练铁匠数月之工!”
“哦……”刘荣听了点点头,随即他便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连忙问道:“皇庄中怎么有作坊?庄子里不都是一些地啊,房子吗?”
身为储君,刘荣自是去长安城外的皇家庄园。在记忆中,皇家庄园似乎没有什么作坊,全是阡陌连野的庄稼和民居。
张常得意的道:“这个殿下,您就有所不知了,皇庄的作坊,可是历史悠久了,在高皇帝时,皇庄里就开始造些剑啊,钱啊什么的,太宗皇帝在位时,便犹为重视皇庄作坊,曾经多次拨调的巨额钱财进行扩大生产,到现在,据奴婢所知,皇庄里的铁匠和其他工匠已经超过了数万人,每月可铸钱百万,刀剑数千把,铠甲上百副,所以,皇庄的钱粮每年上交的才那么少啊!”
这就是了,身为太子,刘荣自是曾在窦婴的指导下,翻阅过某一年的帝国财政收入账薄,当时,他记得,皇庄一项的进项非常少,甚至某些开支还远远超过了收入,不得不从少府手里调拨一些过去。
要知道,大汉国的皇庄可是全国最大的地主皇室所有,总共在长安及其周边地区占去了数万顷良田。
年产粮食超过三百万石,价值数千万钱。可是,它每年的进项却只有区区数万钱,当时,刘荣就曾纳闷过,而作为儒家学者的窦婴自也不会和刘荣说这些工商之事。
现在却是明白了。原来,公元前最大军火商,就是皇室自己啊!不知不觉中,刘荣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又进了一步。
或许有时间,该去那里看一看。刘荣心里想着,脚却踏出了宫外,他长舒一口气,看着西方那巍峨的宫殿群,回过头对张常道:“起驾吧!”
“太子起驾喽!仪仗前行!”……
未央宫是大汉帝国三宫之一,因为其与东宫长乐相对而建,所以又称西宫。
根据大汉帝国开国丞相萧何提出的建都战略‘非壮丽无以重威’,未央宫被修建的富丽堂皇,虽然较之八百里阿房宫还是不如。但在这个时代,确实没有那个建筑群,比未央宫更壮观。
刘荣的仪仗从北门进入。首先进入他视线的是一排飘扬的黑龙旗——大汉国不仅仅继承了秦的法律,秦的制度,更继承了它的龙旗,同样崇尚黑色,高祖刘邦就笃定的认为,他所承袭的乃是黑龙水德。
马车在宣室殿前止住了前进。
在古老而优雅的乐声中,刘荣踏着小步,缓缓的走下马车。
“参见太子千岁!”
未央卫尉属下的禁卫士兵,齐声高唱,他们的膝盖跪在雨水中,黑色的甲胄,在冬雨形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刘荣昂起头,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权利确实是一个好东西,掌握了它,便可以俯瞰苍生,以天下为棋盘,为所欲为,一念兴邦,一言亡国。
刘荣刚刚下了马车,负责未央宫安全卫戍之事的未央中大夫李广,便已走上前来,拜道:“臣李广,奉天子令,接迎殿下!”
刘荣连忙道:“李将军辛苦了!快快起来吧!”又对跪拜在地的诸将士道“诸将士也起来吧!”
“多谢殿下!”李广也不犹豫,少时便站起身来,这时候,刘荣才第一次真正见到了这位名垂青史的名将。
李广,现在显得很精神,他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样子,生的极为高大魁梧,在身上重甲之间的间隙中,刘荣还可隐约看到他那发达结实的肌肉。
李广生着一副寻常北方大汉的脸,满脸的胡子,看上去,就好象是一个寻常的邻家大叔一般,使人很容易产生亲切感。
他的胳膊很大很粗,刘荣估计,李广现在的臂力应该可以拉开四石的硬弓。
当然,最重要的是,刘荣来自现代。他清楚的知道,李广才华横溢,在军事上尤其有着特殊的天赋。
更犹为难得的是,李广是武将世家出身,祖上便是秦始皇曾经的心腹大将之一的李信。秦人重弓弩,强调步兵的火力打击。所以,李广统帅的军队亦继承了这个特点,弓弩兵的配置比例相当大。而在长城与匈奴骑兵的交战中,亦证明了弓弩兵的强大。
在野战中,弓弩兵与长矛兵组成的方阵,在面对匈奴骑兵时,表现的毫不逊色。
历史上李广难封,是有多种原因的。首先,按照太史公的记载,李广的性格耿直,为人正派,不擅长权谋。在二年前的七国叛乱中,李广率领他精锐的长城边军南下平叛,叛军在他的面前,就有如冰雪遇到阳光一般迅速融化。
在战后统计战功时,李广所部的斩杀,已经足够他晋为彻侯了。
然而,他却在这个时候干了一件傻事:与梁王交好!一个边将,居然牵涉到了皇室内部的事情中来,当今天子,自然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李广的公侯梦破碎了。同时,天子采用明升暗降的策略,将李广从边关调回长安,接任未央中大夫一职。如果不是李广确实够忠心,同时还很能干,令天子起了怜才之意。恐怕,李广的下场将会很凄惨。
而后,历史上,当汉武帝决定主动出击,对匈奴展开复仇战争后。
李广便注定再不可能凭借战功封侯了。因为,时代已经变了,战争的方式也已经变了。当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之时,骑兵取代了步兵,成为了战争的主力。
骑兵作战,追求的是高速,一击不中,立即远遁千里。如此一来,速度缓慢,而且近战能力很差的李部弓弩兵就只能远远的在庞大的骑兵集群后面慢慢吃灰。
当然,这些是后事,现在不需要思考,而刘荣身为太子,亦无法与眼前这个威名赫赫的将军过多的交谈,以免给人落下话柄——李广现在的官职是未央中大夫,是天子内臣,担负着未央宫安全的警备责任,根本就不是刘荣现在的环境和地位可以结交的。
刘荣深吸一口气,对眼前这个他从小就崇拜的偶像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跨过宣室殿前,最后一块青石砖,他的木屐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刘荣深知自己的处境。现在他谁也管不了,谁也帮不了。暴风雨已经成型,如何暂时的化解它,以便为自己赢得挣扎的时间和空间,才是他应该要做的事情。
不过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为止刘荣依然是太子,是这个帝国法律意义上的下一代主宰。在他的周围,凝聚了一支庞大的政治力量。任何人想要动他,就必须先摆平这些人。刘荣不会坐以待毙,这些人更加不会!
注:文帝刘恒死后的庙号是太宗皇帝。
中大夫是卫尉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