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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孔任终于又轻松起来,可是他却又本能地不愿去尝试,更不愿去检验自己是不是已真能坦然去面对。现在才刚刚过去一会,怎么能现在就体验?微微夜风之下,他静静仰卧着,望着那闪烁的星星,回忆那漫山的苍茫,心头不知自己是变得明白了,还是变得糊涂了。
    第二天,孔任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选定了先前的计划:自己已经来到南郑,已靠近楚国,那么何不去传说中为尚为蛮夷的楚国看一看,去体验一下更“难”、更“不熟悉”的感觉?为了自己能够顺利完成冠剑之游,也为了真正完成父亲的期望,还是不要跟她纠缠的好。至于那少女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但……应该不是向南罢?
    楚地的阳春时节,端的是和风丽日,旭日如酥。四望之下,楚天广阔,桑麻遍野,农人如织,商贾不绝。斜阳之下,一个少年正站在高处负手感慨:“看来,楚地已远不是三晋之士口中的边远蛮荒之地了。此地离楚都郢都尚远,其繁华平和竟已经不在中原之下,想那郢都之繁华,定当有洛阳之华,临淄之盛。嘿嘿,如此说来,中原之人也是有些坐井观天。看来爹令我日夜练功、恨不能一日掰成两天用之际,仍命我外出游历,可当真是用心良苦。孔任啊孔任,你可不要辜负了爹让你增广见闻的这番苦心啊……”
    这少年正是冠剑远游的孔任。他从南郑入楚,但觉一路上道路渐渐难行,自然也就有些顺理成章地认同,觉得中原人传统上认为南边都是蛮荒之地的想法也不为错。但现在过了楚最北之关隘,又行几十百把里后,前面却又渐有渐渐开阔之势,让人大起世间天地原来比想象中更大的感慨。如今在他眼前的,更已是一片广大平原,其广阔平坦丝毫不下于中原所见,而且其土地之肥沃富庶,竟然似还有过之,只是人烟尚稀。他一路走,一路感慨,不免就想将眼前的景象,拿来和对众诸侯国的印象做些比较。
    中原诸国之政治人情,虽各有不同,然终属大同小异。但地近江汉之后华夷杂处,多有蛮荒之地,其名虽奉天子政,算为封国之土,实本来就无甚人可言,自然也无甚政可言。郑楚之间,当然也是有若干大小封国,而且许多还都是周之同姓。可惜的是,这些封国大都目光短浅,甚只有的还对先王将自己封于此蛮荒之地心怀不满,于是抱残守缺不思进取,自然也就不足以开发周围,更别提什么教化周围之民礼仪文化了。孔任一路上所经这些小国,往往国都十里之外,即不见桑麻,四野之外尤多刀耕火种民生困苦之民,甚显荒凉。然而他一入楚深处,却见楚地民风教化皆颇近中原,农桑衣食亦与中原无异,顿时大起亲近之感。
    而这其中最让孔任意想不到的,就是楚地之人文繁华,居然殊不落于中原之后。在这一点上,与中原士人心头的传统“南荒”印象,相去尤远。看着这一派田园风光,孔任竟然颇有一种他乡故土之感,心想:“楚先君初受封之时,其实也在中原边缘,但地在荆山,国仅子爵,且僻处中原南翼、汉水丹阳,国小民弱,为诸侯所轻。然风水轮流转,当年国小民弱、四受欺凌的楚国,今日居然成了大国,而且其境内耕种农桑如此繁盛,中原礼仪播于四野,大有化夷为夏之功。凡此种种,不可不叹其先民坚持不懈之志,敬其筚路蓝缕之苦。可楚国又公然称王,对周室极为不逊。我日后必为天子之臣,那该怎样面对楚国?”
    孔任脑海中浮想联翩,那原来许多关于楚的各种支离破碎的源流印象,似乎又回到了眼前,而且每一样都似与眼前既相同又不同,让他感叹不已。天下列国,若按各自认的源流宗考而论,自然都是华夏远祖炎黄嫡后无疑。但既然大都还尊周为天下共主,自然彼此之间也常常以与周一系分支的远近关系来定亲疏,有时甚至互相看不起。
    周代商后,若不算更小的附庸,封国七十有余,大都为同姓之国。如今虽然已过好几百年,各国之间兼并取代之事常有,但兼并之风毕竟还是初起,现在乃是人称“大国不大,小国不小;强国不强,弱国不弱”的情形。因此,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往往也可以与晋、楚、秦、齐等大国一战,还经常能败之。
    当今天下所遗的主要国家,终还是以“姬”姓为多,如鲁、卫、晋、燕、草、郑、蔡、吴等。另外,还有齐国是周名臣姜太公之后。商朝王族之后裔,有名些的主要是宋国,以及还有僻封远处的箕子朝鲜等等。再往上溯,便是夏朝,其部分王族直系后代为杞国,便是传说“杞人忧天”的出处所在。另外,北部的鬼方等部,传说也是部分夏朝王族后裔所聚。同时,若论起夏来,还有一些国家能论上比较近些的关系。如越国虽非夏快亡时的王族后裔,但却是夏禹之后。秦楚两国皆为颛顼帝后裔,很多人也认为是与夏同源。
    由于有这些关系,传统上,与周关系近、国家又强大的,其国民中有些人就会对别的国家有一种优越感,比如晋、齐、燕等国,便常以本枝上爵自居。他们一来看不起杞宋等“过气”之国,二来看不起秦楚等“旁支”、“蛮夷”。尽管晋、齐、燕等因也因处于中原外围,导致也染了些戎、狄、夷之风,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将楚贬为“南蛮”,将秦蔑为“西戎”。三来,他们也还看不起越国,甚至看不起与自己本来同宗盟的吴国。这则是因为其太过偏远,国家又还小,在中原人印象中,他们早已被淹没在蛮夷之中了。
    楚之一系,论起来乃颛顼帝高阳氏嫡传苗裔,商周之际曾助周伐商。当武王伐纣时,楚虽因国小民寡、地处偏远,并未直接出兵相会孟津,但其先王鬻熊却以九十高寿,不辞辛劳亲诣文王,并被文王奉为己师。世人皆以为是姜尚说的名言,如‘使臣捕兽逐鹿已老矣,若使坐策国事,臣年尚少’等,其实正出于鬻熊。
    鬻熊适周,周文、武、成王三代都以其为师,问以国事,其功劳不可谓不显,道德不可谓不隆。然毕竟一来当时其国民尚少,军力太弱,没有能力亲自出兵帮忙打仗,二来也只是名列华夏远支。因此,其受封之地甚是狭小,而且偏僻边远,甚是贫瘠,自然很不起眼。周天子大祭之时,楚曾和鲜卑使者一起被派去看守火堆,可谓国微已甚。
    而且其倒霉之事还不仅于此,就在其受封后不久,故土便渐渐被侵,国都被占。其后数百年间,楚被迫南迁千余里,直到到了中原诸侯根本不屑一顾的江汉南荒,才得以喘息下来,重新立国。为了生存,楚许多代国君都死于与蛮夷的作战,或者是死于中原本来没有的一些古怪瘟疫。也正因为此,楚国强盛后,近几代国君常常以此为借口,企图激励自己的士兵进兵中原,争夺天下权柄。
    孔任正在感慨,忽见一队兵丁列队走过,号角有声。孔任出身文武兼备之世家,自然知道这是各国军队通行的平日操练。前方农人一听到号角便立刻集合起来,人数虽仅三五人,但队列整齐,表情肃穆,会合该队兵士共同演练。他们配合默契,进退之际皆合兵法,显是平时已操练有时。不一会兵丁演练已毕,众农人也三三俩俩回田间作业去了。
    孔任见了,不由得又生感慨:“楚地民风果然武勇。我这一路看将过来,但见男子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市井庶民,人人带刀,勇烈之气尽显无疑,看来也难怪楚人有‘三年不出师,死不得见祖’之谚。”又想:“嗯,楚初封之地即为中原边缘,山林茂密,人少兽多,远不如中原腹地之富庶安全。他们为求生存,自然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后来稍有开发后,便又引人垂涎,其封国渐被侵占蚕食,终于被迫南迁,其间不知道经历多少艰辛几许苦痛。他们与周边之部族和战数百年,自然人人皆深深体认到,在这艰难时世之中,慷慨勇烈和兵器武艺的重要性。因此,今天楚人习武风气比大多数中原之国要盛,也是理所当然。”
    一想到中原诸侯,孔任便有种说不出的情感,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兵丁们所驻扎的武胜关隘。自楚南迁之后,这里已渐渐成了楚国进出中原的重要门户。楚国自是重兵把守,附近的庸国、晋国、陈国、宋国等,也是陈兵数万,相互防备。几百年来,此关已是不知经历了多少站事风雨,城墙之上尚留有微微的冲撞车等攻城器具所造成的痕迹。夹着此关的两边山上的野草间,也隐隐还有战死将士的枯骨。
    孔任默默地看着这些,思绪却又回到了中原诸国身上:“中原诸侯,尽多狂妄自大却又鼠目寸光之辈,难以依靠。那被侯爵晋献公假道灭掉的虞錿二国,可还都是公爵呢。想当初分封时,这些诸侯爵尊国大,又封于中原膏腴之地,外无蛮夷侵扰之苦,内有万民供奉之享,王上以为肱股,以期长定天下。可惜后来他们一个个迷于酒色,乘肥马,衣轻裘,天天比的就是酒色排场,祖宗艰苦创业的精神一扫而光。今日周室暗弱,天子与诸侯之间的君臣礼仪伦丧殆尽,与这些世家子弟的颓废亦不无关系。唉,现在有的世家子弟竟不知道剑为何物,‘君子无剑不游’这句古语对他们全是耳边风,一被问起,就用什么‘君子以礼服人’之类的话来做挡箭牌。他们成天只知花鸟虫鱼诗赋酒色,似乎完全也不去想,周围的外族来争战的时候,可根本不会跟你讲什么礼。先贤圣人强调过无数次的文武不可偏废,对他们简直是对牛弹琴。唉,这种习气若是助长起来,只怕日后的中原,人人只尚涂脂抹粉,个个推崇无病呻吟,那便会有积弱积贫之忧。”
    这时候,孔任已近外城,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李记茶铺之旁。那小二搭着毛巾,过来招呼道:“客官远游辛苦,来喝杯茶解解乏吧!”说着拉开一张椅子请孔任坐下。孔任微微一笑就势坐了下来,道:“叨扰小二哥了。随便来壶清茶吧。”
    小二一边擦桌子倒水,一边笑道:“客官说哪里话。小的就身茶铺养家糊口,混口饭吃,这客人便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怎说得上‘叨扰’二字?对了,客人是从北方来的吧?俺这小铺虽然不大,客人也不算多,但地处武胜关路口,来来往往的客人也算是见得多了。象客官这样,既操中原河洛口音,而又这么谦恭有礼的客人,可还真是不太多。”说着作势扳指数了一数,道:“说实在的,有时便一整天也遇不上几位。”
    孔任大感兴趣,笑问:“这倒还真是奇怪,在下还真没有感觉到。小二哥可知道这是为何?如若不忙的话,且请坐下来慢慢聊,茶钱在下必定多给。”
    那小二见孔任言词温婉平易近人,加之此时亦非客忙之际,没什么别的客人,于是便拉过一条板凳,侧身坐了,笑道:“如此便多谢客官了。小人在此开茶铺也有几年了,家里也有几亩薄田。我夫妻度日,虽然平淡,却也知足长乐。此地来来往往的客人,自然是以来去中原的为多了。其中有些自中原来的客人很是傲慢,在小铺小坐的时候,就时不时地来上几句‘没想到着蛮荒之民却也懂得些中原礼仪’之类的话,你说气人不气人?楚国虽然地处南方,人民淳朴,繁文缛节上确实不如中原世家,可我们却也知道,平和待人、既不盛气凌人也不妄自菲薄,才是君子根本之道。我看反而是他们自己,把这最基本的训导给忘了。”
    孔任心下一动,心想中原确实是不少人如此,自己不也是差点未能免俗?看来自己日后回到中原,定当好好向同仁们介绍一下楚地的概况,既长他们见识,也可免这些中原之人日后再妄自尊大,惹人嘲笑。
    这时那小二又道:“这些人动不动就说起楚国是苗蛮之地,爵位低微,还常引用当年诸侯之会时楚使守燎之事以为根据。其实我们楚国对周天子立的功勋也并不小啊,就说几百年前,江东徐偃王欲与周穆王化江而治的那场乱子,最后不也还不是我们楚国出兵去平息的?当初齐桓公率兵欲伐楚,居然责备什么楚已经多年没向天子进贡——哼,他齐国不也多年没进贡了么?怎么刚一想称霸,想挟天子旗号,就拿这个先来怪我们?怪不得我们的先君自己一怒之下称王,先文王也坚持不肯改号。”
    孔任心想:“这话虽然偏颇,但这么多年来,楚国之所以常与中原之国不睦,这个心结倒也可算是一个小原因。不过当时楚其实也并未吃亏。齐想争盟主,当然不得不对楚国不朝有所表示。但齐不敢问楚称王之大罪,故意只纠缠于苞茅小事,这本身不也就是想给双方都讨个台阶下么?这些内情阴谋,小民自然未必能看出来。”
    这时候只听得小二续道:“……这些客人虽然给的赏钱也不少,但老实说我心里可实在不痛快……”正在这时,一阵车马声音过来,一行人缓缓而来,小二忙去招呼了。孔任往那边略略看了一眼,见为首是两名骑手,一人手中空无一物来回奔波,想是探路之先遣;另一人手持一旗帜,上书“楚”字,字边有金纹灿灿,显是楚地高官世家之标志。再看车队中第一辆上,坐了个衣服华贵的青年,神态之间颇显富贵,显是大家贵子。后面几辆车上面坐着人则高矮胖瘦皆有,但大都表情肃穆,衣饰也各有奇异,似都是奇才异能之士。
    孔任一瞥之下,已知这必是大家公子携众门客出游。时天下养士成风,孔家自己也养了许多门客,是以孔任对这类事甚是习以为常,也就没怎么注意。这时众人已到茶铺,纷纷下车下马,小二自也忙得不亦乐乎。茶铺渐渐满了,但众人虽然涌入,却并不立刻坐下,直等那公子下来,坐到了孔任旁边的一张桌上,其他人才依此在周围桌子上就坐。后来就坐的人见桌椅板凳不够,于是有几人便直往前来,大咧咧地坐在了孔任的桌子边,却也并没给孔任打招呼,询问是否方便。孔任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小二急忙跑了过来,看了看那三个大咧咧和孔任同桌的人一眼,似乎想要劝什么,但却终于还是转过头来,向孔任尴尬陪笑道:“客官,实在对不起。客人实在太多,就麻烦您将就一下,让这三位客官也坐上一坐。小的实在是不好意思……”
    孔任微微一笑,道:“没关系,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出门远游,本来就当相互帮助,所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不会介意的……”不料他话未说完,那三个客人却已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道:“听阁下口音,原来阁下是中原河洛人士,天子脚下之民,失敬失敬。只不过阁下虽不介意与我们同坐,我们几个却是不大想与阁下同坐。阁下既然来此是先,我们几个看来是只好让开了。”说着向另外两人一呶嘴,三人一同到同伴的桌子上挤着坐下。
    孔任一怔,道:“兄台这是何意?我自问并无劣迹,何以三位如此不齿在下,不屑于与在下同席?”那三人中的另一人淡淡地道:“阁下风采非凡,自是世家子弟。既有先祖所封膏美之地所出的租税奉养,自然是不需行甚么偷抢劣迹以活命。有天子礼仪所教化,自然也不需要来理会我荆楚之蛮夷之民。是以我等愧不敢与阁下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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