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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孔任见来人甚多,场面壮观,甚是迫切,忽然心疑是那景子职故意安排,暗想:“莫非你这样,便以为我会承你之情?可也把我看得忒也小了。”但那些百姓情态外露,都说今日不但除了大鳄,正好又是歌舞望日,干脆便聚在这里开一小小盛会,请英雄看看高歌献舞。孔任见他们其意甚诚,看来看去,不免又觉自己所疑似乎不是,反而疑自己有以小人之嫌。再说了,就算真是那景子职布置的,景子职之意虽有虚伪之嫌,这众百姓敬佩英雄之意却是真。同时,自己如此远游,不就是要多见多闻、见识各地风情么?孔任想到这里,便也大大方方答应了。众人见他答应,更是欢声雷动,群起准备。
    不一会儿,已是月上三竿。茶铺旁炬烛火把也是甚多,明灭之际,大显情趣。众乡民或男或女,轮番上场,或歌或舞,甚是热闹。每有人上场之际,下面众人便随之或击节或伴乐。他们所用的,虽是普通自制造之器乐,但率性而为之下,真情流露,全无为取悦他人而做作之虑,反而出奇的自然流畅。楚地乐风之盛,不在习武之风之下;楚地民歌亦本就大大有名。这下经众人合奏演绎,更是尽显乡土清新本色。乡民本多携有酒食,加之孔任已先道明,茶铺中如有所用,皆算在自己身上,是以人人尽欢。
    孔任也深受感染。周室虽然衰败已久,但终究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孔任出身王庭世家大族,世代王臣,自视自然甚高,便是对寻常诸侯,亦常不以为然。因此,孔家对六艺中的“乐”之一道,自然是精益求精,鼓瑟抚琴皆是高曲,寻常民歌俗乐哪里配入其耳?但孔任今日亲自闻见众乡民歌舞之欢,却忽然又觉这似乎才更是乐之本源。音乐本期使人快乐,“音”“乐”二字虽然不同音,但却实有暗寓意之通。若论乐以明心,歌以咏志,率性而为,不事雕琢,那么这些普通歌舞,实在也与家传之古曲也并无太大分别。同时,虽然这些普通的歌舞在“形”字上大是粗糙,但在这“意”字上,却是毫不逊色。
    孔任想到这里,顾虑尽去,干脆放松心境,全身心地去欣赏体阅这些歌舞。正巧这时上一场舞刚刚结束,乃是下场奏乐之时。只听一阵乐声从右响起,其声如诉,引人思乡,而另一路乐声,却是深沉而又不失豪放,间或还有高亢,使人心中迭起震撼。二调皆毫不繁复,可说甚是简单明晰;然反复之间,却每遍都似藏有更深之意味。孔任偶一回神,发觉已不只是乐器在奏曲调,满场之中早已人人都在悄悄随唱。
    孔任轻声问旁边之人:“这位大哥,且请问这是什么曲子?”那人如梦初醒,忙道:“此是楚地两大名曲,一名《下里》,乃是叙楚地故里;一名《巴人》,乃是叙巴楚之民所思所想。这二曲甚是通俗,是以楚地无论贩夫走卒,人人会唱。”
    孔任暗道:“《下里》?《巴人》?名字虽平常,这曲调却是非凡。可见平凡之内,总是能暗寓神奇不凡。”他又听了一阵,渐渐为乐所染,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家乡和老父来。一时间,他居然也有些不能自禁,竟不知不觉也跟着轻轻吟唱起来。
    正在如醉如痴之际,孔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蔑之笑,一个少女的娇嫩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先还以为是什么雅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孔任吃了一惊,心头狂跳,却见旁人仍是在跟声同唱,似乎并未听见。但刚刚那声音如此清晰,怎么可能是幻觉?
    孔任知是这声音是只对自己,连忙作势侧头乱望,自是什么也不见。他忽然又再回头一看,却见远处白影一闪,殊忽欲逝。孔任立刻一个“金鹏展翅”倒翻而起,纵身跃至,却已是空留余香。孔任一闻那少女所留气息,心头更是狂跳,暗道:“是她!”立时向前疾扑。但追不数丈,那白影已忽然不见。他正在心中懊悔,却又见白影在前一闪,立刻又是不见,耳边却又隐隐传来那少女的嘲笑声。孔任忙跃身大树,然四望茫茫,依然全无半点踪影。
    孔任无可奈何,只得纵回地面,心头兀自狂跳不止:“她就是那位生我气的少女,她也一定就是那日以衣覆我之人。原来她也一直在关注我?!”想到自己衣衫为巨鳄撕裂之时,一定是衣不蔽体,不禁忽然间面红耳赤。孔任定了定神,又想:“她武功很好,轻功更是如此之高,方才还能以传音之术来笑我,那么能镇住大鳄之人,必非她莫属。”想到这里,更是心头狂颤。但随即又想:“看情形,她似乎不喜这曲子,显是志趣不同。这却如何是好?”
    孔任一想到这里,立刻垂头丧气,甚是沮丧,一边朝回走一边暗想:“她关注我,定是只不过是为了那日银球之事,想要掂掂我斤两而已,怎会有它意?我不日就要返家,便与她志同道合,又有何用?这……不关我事。”但心头依然千回百转,终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之。
    他只顾垂头走路,竟连连前面站了一个灰衣清瘦老者都浑然不觉,一个踉跄,竟险些撞到了那人身上。孔任忙倒身纵开,提气戒备,却见那灰衣老者甚是清瘦,一派仙风道骨气象,只是因行路险些被撞,脸上微现不快之色,似乎是恼孔任无礼。但他毕竟是世外高人,这不快之色只一闪即逝,便又慢慢恢复了微笑平和。
    孔任不知不觉为这老人的气质所摄,竟然都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他想起自己的冲撞,心头惭愧,连忙抢上前去躬身道:“小子无礼,行路不慎,险些冲撞了老人家。小子罪该万死,现下在此给您老人家深深陪罪了。”那老人微微一笑,摆手道:“不妨。年轻人本有冲劲,兼又心神荡漾,行路不慎,在所难免。你心地仁厚,仅今日就有解劝邻里和擒拿巨鳄两件大事传世,我小老儿又怎么会对你这点过错而介意呢?”
    孔任面红耳赤,窘道:“原来老先生已经知道了小子这两件小事。老先生如此过誉,实是让小子愧不敢当。”那老人道:“年轻人一日之内,就能做如此两件大大有利乡里之事,怎能说是过誉?这人鳄之争,尚是小事,你反正是人,易于取舍。难得的是你能排解人人之争,让双方都放下意气,平和乡里,这却是更大的一件公德。”孔任越发窘迫,忙道:“这都是家父平日教诲,众尊长表率所致。家父有训,为人做事,事事当行君子之风;遇有疑难,力所能及之处不应回避。小子今日虽远游在外,对这一层教诲,却是丝毫不敢忘却。”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小老儿有一言,不知小哥可愿听?”孔任见这老人说话极有理致,兼且风度非凡,便随便摆手之间,亦透有仙雅之风,心中极是敬畏。现下他见老者如此客气,心中甚是惶恐,忙道:“小子谨听教诲,但有所教,莫敢不从。”
    那老者道:“你今日排解了这二人之纠纷,惠及二人,声闻乡里,功德不小。然而楚地方圆数千里,虽属地广人稀,但民众亦何止百万之数?我且问你,除了此地之外,别处民众是否便无纠纷?”孔任一怔,道:“这……想来也是肯定有的。”那老人又道:“你一人之力,自是有限。若是事事都要亲自到场,今日排解得这里,便排解不到那里。明日排解得那里,便排解不到这里。所解之数,与天下之纠纷相较起来,又何者为大?”
    孔任心头微震,嗫嘘道:“这……”老人道:“你可知今日之纠纷,其实源于何处?”他见孔任一时回答不上来,又道:“这纠纷,其实源于律令不细不明,官吏懒惰无耻。设若律令够细,官吏够明够勤够廉够智,则仅从日常告示例示之中,百姓便已能知此事应如何解开,自然根本上也就少了无穷纠纷。如能这样,又何需伤了和气之后,再求排解?”
    孔任道:“那老人家的意思是……”那老人叹道:“真正善战者,从无赫赫之功,这句话你可明白?一个贤人,若身为平民,则一日之内,只可排一邻之事。可若此贤人为国之肱股重臣,握编写典律之源,掌教化官吏之权,则律法明晰,下属官吏亦不敢不尽心教化乡民。这样的话,一日之内实可排解举国之事。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不需要去具体排解太多事,因为许多事本来就已经消于无形了。你是明白人,自然知郑庄公何以要故意纵容其弟谋反,更加明白齐桓公为何救在邢救卫时,故意命军队缓行。虽然人不可能绝对没有私心,我们不能对他们过分苛责,但此等故意纵容事情显露、令其无可收拾,然后再去解决、以显自己声名的办法,却实在不是你现在所应仿效的。”
    孔任垂头道:“前辈的意思,晚辈明白。只是……”那老人道:“今日那景子职来主动接纳,或许确实有虚伪之嫌。但纵使他真是虚伪,你自己却可不虚伪。他重为己之心,你自己却可重为民之心。人谚有“千古艰难唯一死”,老夫却以为不然。真正所谓天下之难,实无过于身处在满朝贪官庸官包围之中,却依然能坚持奉公为民,廉洁自爱,并能自存。若你能做到这一点,掌了国家重权,自可兴利除弊,以排举国之纠纷。这与你将朝臣重位让于尸位素餐之辈,自己只做一闲云野鹤之人、日日去排眼前之纠纷,又何者为大义,何者为小德?何者为容易,何者为困难?你逃避困难,只行小义,难道便是君子所为?”
    孔任心中犹如茅塞顿开,只觉这老人简直无所不明,甚至都觉得其知道自己与景子职之事,也是理所当然了。如此钦佩之下,他哪里还会怀疑这老人也可能是景子期请来的说客?孔任想了想,沉吟道:“老人家教训的是。只不过我家世代王臣,我今又是奉命云游其外,不管怎么说,终要回家的。若仕于楚国不归,未免有失父望……”
    那老人笑道:“周为天下共主,楚虽曾谐号称王,但后来几次朝贡周室,也还是自称‘远臣’,不能说完全跟周对着干。他称王自娱,只不过是周王的旗号不好挟以利用,有些郁闷,想自己摆摆谱而已。论起对周天子的态度,其实跟晋齐秦燕等国,乃是一丘之貉。况且论起来,楚还曾助周穆王平定江东徐堰王之乱,怎么能说完全敌对?中原诸侯其实人人都知此中缘由,对此事也没什么人理,怎么反而你倒认真起来了?因此,仕楚亦为周之臣子,楚民富足,亦是周之荣耀公德。至于你以王臣不可以为臣子之臣子,这却有有些小心眼了。天下之所以为天下,乃是以民为本。周之能称王,亦是因有民之故。周地官多地少,你若仕于周,纵能获重用,不过利五百里之民。而你若仕于楚,如此机遇之下,必然力授重职,那却可利五千里之民。这其中的功德大小,岂非一目了然?若你仅仅计较于王臣名位,那便是纠缠于小节,而不顾苍生了。”
    孔任道:“前辈之言,字字真金,晚辈铭记于心,永不敢忘。只是为人子者,当唯父命。现下我远游在外,父母望归心切,小子实在不忍不先回去一趟。而若一任楚地公职,便要尽忠尽职,先国后家,不能以看父母为由长时间离职。不如待小子冠剑游毕,立刻回去禀报父亲大人,得命之后,便可两相不误。前辈以为如何?”那老人一笑,忽道:“你觉得,你父亲是不是永远不会死?”孔任一怔,但知他并无冒犯之意,道:“这个自然不是。”
    那老人又道:“若是事事要得命而行,你父若先死,那却又如何能得他之命?难道你便再不做事了?难道你觉得,你父亲会死在你死之后?”孔任呐呐道:“父亲大人养育恩重,小子不能以报万一,起码亦应为父送终,怎敢妄言先死?不过……”那老人道:“那你为何又去拼命杀鳄?难道你有十成十的把握,能不死在你爹之前么?”
    孔任一怔,但觉对这个问题,自己以前还真没想过。那老人慢慢道:“世上没什么事能完全没有风险,便是你行在路上,还可能被天外飞石砸死,被地下开裂夹死。但既然人活着,却不能不做事,不行路。既然事事都有许多不可预料,那么也就没有人能完全保证为父送终。你父亲现在并未死,可你之所以杀鳄时不回去先请示,却是因为你一来觉此事不可拖,二来你也知道,你父亲一定会应允,甚至还会训斥你不能自有主张独当一面。你又是为何会知此确信?那是因为你心中,其实早已经有了深深潜藏的更大之命,而且贯穿于你之灵智,连你父亲也一定要遵从。这更大之命,便是万事当以仁义、道德、智勇、毅理为准。父命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你只要根据的是这些,便在你父亲面前,也能站得稳逾九鼎。”
    孔任垂头道:“前辈教训的是。”那老人叹了口气,道:“世人但知在老人身边日日孝顺,便能让老人开心,却不知真正更让老人开心的,乃是子孙人人有出息。身为一个老人,最希望的,就是子女人人能够独当一面,能在远方开拓自己的天地。最不希望的,就是发现子女只能躺在自己这副老身躯打下来的基业上,才可生存。老人活了一世,难道图的就是死的时候,你们都聚在身边趴着跪着?便有这类,也不是你爹和老夫这样的老人。只有你们能自做决断,我们死时才不用担心,以后没了自己之命儿孙怎么存活。也正是因为这样,你爹,还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同好们,才坚持要年青人冠剑出游。可是你们却偏偏又走了偏锋,以为冠剑之游不过是多体验痛苦,多见世面,反而把最重要的一点给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想让你们明白,在没有父母之命的时候,你们要能有独立做重大决断的能力。”
    孔任听得浑身冷汗涔涔,忽然拜倒在地,虔诚叩首道:“晚辈愚蠢,竟然从未能领会先辈之深义,实在万分惭愧。今日蒙尊长点化,实是感激莫名。”那老人轻轻叹道:“你起来罢。这些话,我们都是打心底盼你们能够自己感悟出来,可你们中,却又有几个办到了?当然了,你已算悟性高的了,我自己的儿孙……唉,也就不说了。你挟剑出游,为的也是成人冠礼。但何者是成人?难道就是你活到了二十岁没死,就能算成人?真正来看是不是成人,其实只自问两条:第一,你敢不敢、愿意不愿意自己来做重大决断,并去承担其风险?第二,你有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个风险?若是一个人能在八岁做到这两点,那么他八岁就已经是一个成人。若是一个人始终无法做到这两点,那么哪怕他已活到八十岁,也依然只能算个童子。”
    孔任长长出了一口气,毅然道:“前辈说的极是,晚辈现在实还未能说是成人。但从今以后,晚辈已知成人之方向,当尽一切之力,以成真正之成人。”那老人点了点头,道:“你的父亲,我虽未曾谋面,但其高风亮节,我却也一向推崇。我与你爹神交已久,自信你爹心思与老夫相近。你父令你远游,这‘游’不过是形而已,这‘神’却是要你立下以天下苍生为重之理念,知道四方民生尚苦。在这之后,你才能更珍惜家境,更用心练武习文,以便日后更好地行利万民。同样,在这目的中,激励你用功也是“形”,让你能造福万民,才是其真正之“神”。今日你已面临千载良机,可以先行实践,先利楚民。待得有了声望,若是归周,必然也获重用,又利周民。虽然那时你归家略晚,但却可说是小节略损,大节尽归。那个时候,你父亲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责怪你呢?”
    孔任这时已是顾虑尽解,只觉心中比以前要开阔了许多,但压力也大了许多:“看来也许真是如这老人家所说,若能为一好官,没准更能利民。”那老人看着他,忽然笑道:“还有一事,也是你可自作主张的。”孔任道:“是什么事?”那老人微笑道:“以老夫这么多年的相人眼光来看,你认识的那个女孩子,是一位很优秀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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