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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孔任才听数音,便觉极是神往,不自觉地秉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掩住了这美妙琴音。那琴音极是清幽和缓,随着微微山风远远传来,便如天际轻虹,若断若续,但每听得一声,便又打心底里觉其意韵实是极为连贯。松涛低吟配合之下,让人飘飘然有身处阳春三月之气象,浑身无一处不和暖,心头无一处不畅快;而那轻轻吹拂的山风,更象是为这琴音而生的一般,总是在最幽最秀的时候,为琴意浅唱低吟。孔任心中杂念全无,情不自禁地全神而感,只觉置身于这美妙琴音中时,自己只要有任何一个念头,都会亵渎了这天籁之音。
    不多时琴音一变,便如三月踏青,忽遇高岭余雪一般。那琴音时而高引,便如赏雪于高山之巅,高洁之气尽显;时而低诉,又如观莹白之雪于纷繁尘世之中,说不尽的沉隐幽怨。不知不觉间,孔任的心境已全为此音所制。每当琴音高引之时,他心境立时轻松开明,而每当琴音低诉时,他立时就会生出一丝丝哀怨忧伤,便如已完全成了此琴音的一部分。
    琴声渐渐越来越是哀婉幽怨,似乎在哀诉尘世中的明珠却多数蒙尘,叹息才士不得不归隐,孔任之心也越来越是悲凉。忽然间琴声一变,铮铮之声连作,直有风雪漫天欲盖一切之气象,便如一个高洁不群之士忽然尽舒所怀,要用胸中之志,横扫天下庸俗之人之事,创立美好世间。
    缓缓山风,微微松涛,孔任直听得如醉如痴,竟然不知琴音是何时间消逝的。待他觉察时,那琴音早已是逝去多时。孔任仍然不敢移步,心想:“这琴音在如此清冷之晨随风飘出,竟能丝毫不减其中的暖意,阳春之感弥漫心头,丝毫不觉周围之冷,真是难得。而且后来其引出白雪气象时,却又是惟妙惟肖,令人无可置身其外,更显功力。这位高人的抚琴之道,可真是太高明了……嗯,此曲似尽未尽,定有后韵。”但心头却又想:“如此仙乐,其韵又如何能得尽?”
    然而一阵之后,琴音依然不见再续。孔任不禁渐渐焦急起来,却又不敢出声相询,生怕惊扰了高人之兴。忽然,他不知怎地,竟然又想到了昨晚所遇的那个少女,立刻便满脸发热,暗暗斥责自己:“孔任啊孔任,如此清雅之情境,你怎么能想到儿女之情这等俗不可耐的事上?看这抚琴之意境,只怕苦求数十年亦难达到。便自己自负聪明,也自小习琴,至今已是十年有余,可对这琴音,却也只是只能意会欣赏。若是要自己来抚,必然会远远及不上这番境地。这定然是一位隐没尘世已久的前辈高人所为。我竟然如此之想,自己幼稚可笑,那也还罢了,却是亵渎了这位高人。”
    可是他心头深处,却不知怎的又隐隐觉得,这般高洁幽雅之气象,却实在又是与那少女所留气息最为相配。那少女深夜现身时,也仍是一袭白衣,定是高洁自爱之故,正符白雪之气节。而其所遗之衣上的清雅气息虽然极淡,却极是动人心魄惹人怜爱,自又堪比阳春之秀美。孔任想着想着,两种念头冲突愈来愈是激烈,心头更是一团乱麻。但他心头虽乱,人却仍只是呆立原地,不敢稍动半步,只暗暗盼望那位高人能再奏一曲。
    然而久久相候,那琴音却仍是迟迟不至。孔任焦急起来,暗道:“莫非高人已逝?可是这琴音明明就是自十数丈之上传来,下山之路似乎又仅此一条,怎能不为自己所知晓?况且自己在琴音逝后苦苦相候,耳目可说加倍聪敏,以自己这身武功,料想便是当世顶尖高人,亦决无可能从自己身旁掠过而不为自己知晓。……莫非上面另有别院,高人便以该处为家?”
    孔任想到这里,不由得大喜:“看来今日实是造化不浅,竟然可得见高人之面!”当下身随心动,循着原来琴声来路连纵数纵。但随即又想:“既是高人,必有怪癖。若是不喜外人来访,那便如何是好?嗯,那我便远远见上一面就走,想来却也不算失礼。不管怎么说,也算不虚此行。”他孔家世传轻功本就甚为卓绝,为当世武林人士所共推,许多人都说便与传说中的鬼谷子也不偟多让。这时他心中激动,自然更是迅捷,片刻之间,已是跃上了峰顶。
    只见那峰顶上,一小块青青草地掩映在几株山松之间,果真是绿草如茵,花簇似锦。草地边缘近悬崖之处,一位白衣少女正背对自己,坐在浅草之上,前面一块山石上还放着一具古琴。那少女便如早知道他会来一样,一见他上来,立时斜斜侧过身来向他一笑。虽只是轻轻一笑,可却如传说中最美最圣洁的雪莲盛开一样,美得简直让人无可相信。
    孔任霎时间心头狂跳,两眼发直,喉头如梗,道:“你……你……”阵阵山风轻轻吹来,那少女芬芳气息幽幽飘来,更是惹得孔任浑身如有十万八千只蚂蚁乱爬一样,不知作何自处。无需任何证明,孔任就知这少女必然就是那位生自己气的少女,是那位轻解罗衣覆盖自己的少女,更是昨晚嘲笑自己的那位少女。一刹那间,自己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那一双最美的眼睛,终于还是没有长在平常之美之上。陈姜表姐的美已是无可超越了,可这位少女从每一点来看,竟都丝毫不输于她,而论起清纯秀雅、灵动神奇来,又何止胜过千倍万倍?
    那少女见孔任两眼定定地望着自己,脸上不禁微现羞意,口中却道:“《下里》《巴人》之音,与我这《阳春》《白雪》之乐相比如何?”
    孔任回过神来,自己也觉这样怔怔地看一位妙龄姑娘极是失礼,脸上也是大热。他连忙镇定心神,道:“《下里》《巴人》乃民间古曲,其意不俗,然其形不修。姑娘这《阳春》《白雪》,却是从内至外、从形到意,无一处不透着清新雅致和精华意境,实在是乐中极品中的极品。尤其……尤其是由姑娘亲身演奏,其中意味更是幽远深长,引人心头感慨无限。在下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就是未能亲身侍立于旁,以观姑娘抚琴之雅。姑娘品貌如仙,想那玉手抚琴之情形,定是如仙似画,动人心魄。”
    孔任说到这里才觉不妥,但平心而论,他却也是真心而赞。要知中华琴瑟之道,观闻并重,讲求触弦从意,出手致情。因此,这手的动作,务需优美流畅,方能更显乐音之美。弹琴被名为“抚琴”,即为此意。这少女如此清丽可人,抚琴之际,弹弄之间,在乐音相伴之下,定然更是秀美绝伦,一定能更让人如痴如醉。
    那少女听他称赞自己美丽,虽然太过直接,有失婉转,但终还是不失真诚。她脸上虽羞意更甚,却依然扳起脸道:“昨晚那些乡民所唱之曲,你一听之下,便为其所染,亲身随唱,可见乃是俗人。可今天赶巧听到了我这琴音。立刻便又自称能感受到这乐曲之优美高雅,你不觉得变得太快了一些吗?”说罢脸上笑意复绽,一双妙目紧盯着孔任,逼他做答。
    孔任被她看得心神荡漾,知她是在笑自己不懂装懂,以俗充雅,心下大是有些挂不住。他连忙收摄心神,庄容道:“姑娘此言差矣。在下受父命游历,以备冠礼,所游之处,自然是不论南音北调,但凡能增广见识者,通通学之收之,又何必管它高雅庸俗?况且我至楚地闲居数日,赖天之助,除去大鳄,父老相庆,举乡同歌。诸位乡亲民乃是歌出至诚,发于本心,融于天地,有何庸俗之处?何况在下也曾有言,这《下里》《巴人》之曲虽然并无精雕细刻之形,却也有古朴率真之意,乃是浑金朴玉一块,可比楚厉王年间卞和所献之璧。我擒鳄之事乃是为民除害,当属不俗;众父老相携同歌出自真心,亦属不俗;而所歌之曲乃是浑金璞玉,更是不俗。却不知姑娘所说之俗,俗在何处?”
    那少女没料到他竟然如此作答,略一迟疑,接口道:“你们……你们中原……你们这里的人都说,听俗曲需要俗耳,听雅曲需雅耳。你这一双耳朵既能听得俗音,已属俗耳,却又怎能充得雅耳?”听其语气,竟然不似是中原之人,而且也不甚似楚地之人。
    孔任微觉讶异,但心想此地可勉强说是中原门户,四方之人来往本频,这少女便不是中原之人也不足为异。他这念头一闪即逝,想了想,又道:“姑娘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听曲除须有乐耳之外,更重要的还须有乐心。听曲之高雅庸俗,首在乐心之别,其次才是乐耳之别。乐心体意,乐耳观形。而且这乐耳乃是外象,极易改变,而乐心却如内秀之程度、道德之高深,需长期修养才得,无可骤来骤失。是以在下昨日可用俗耳雅心,今日自又能用雅耳雅心。这正如一个人既可做衣衫褴偻之扮,也可做峨观博带之装,有何可怪?只不过其无论如何装扮,这心却还是一样。”
    那少女忽然狠狠瞪了孔任一眼,哼了一声道:“我看未必,起码你们中就有无数面目一致,但心态却极易变之辈。譬如说你们中原无数官长,见了上司便立时点头哈腰,谗媚心态尽显,可是面对下属却又高怀懒步,倨傲之意无遗。便连向以道德为天下表率、以其自居的周王庭之内,也是尽多此辈中人。这前前后后体貌形态,又哪里有甚么变化?不过就是心态之变而已。”说罢脸上隐现鄙夷之色。
    孔任见她把自己父亲所在的周王庭诸臣,也连带给骂上了,不由得脸上一热,但转念一想,却觉这倒也是实情,不太好硬硬否认。何况就在昨晚,那老人也还不是以此告诫自己,暗示周王庭内,也是有无数碌碌无为、谗上欺下之辈?自己这一家算得上是清高之家了,可即便是父亲,也还不是得上对周王尽忠,下对诸臣表率?但父亲及与父亲相投的几位王臣,却绝不是谄媚之辈、欺下之徒,这倒可以解释一下,应该能挣扎回一点点脸面。
    孔任想到这里,便道:“姑娘所说甚是有理,不过却忽视了一点。这谄媚倨傲之意,本身相对于此人之道德修养来说,却又是外表。他们的这谄媚倨傲之意,可说是道德修养的衣服,虽时而褴偻之扮,时而峨观博带,其实内心自始至终都只不过是小人、俗人而已。”
    那少女有些急了,道:“一说到这个,你便开始狡辩。本来只有两层之别的,你现在又给说成是三重之别了。你们中原人就是这样,不肯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寻求改正,总是找理由玩文字游戏,想把责任搪塞给别人。”
    孔任一呆,正想辩驳,忽然又想:“这少女虽是无心之言,却也的确是实情。自虐自然不对,但如不肯自检的风气太过盛行起来,势必也给华夏带来无穷灾难。”他想到这里,忙道:“姑娘教训的是。在下谨听教榆,受益匪浅。”
    那少女见他道歉语气甚是诚恳,算是服了自己,心中欣喜,本来板起来的脸又绽开笑意,道:“那好,就不说这俗事了,只说音乐之道。现在说来,你是承认我这《阳春》《白雪》比那《下里》《巴人》”要高雅了?”
    孔人见她忽而又绽开笑容,喜怒哀乐皆如小孩子一般,心想:“她武功虽高,抚琴之道也为自己所不及,但心境上其实还极是单纯幼稚,喜好争胜远胜于自己。我又何必去与她相争?”当下笑道:“的确也可说是如此。《下里》《巴人》虽然意境也甚雅,但怎及姑娘的《阳春》《白雪》形意均雅?正如姑娘所说,当时乃是世俗之人唱俗歌,在下也是以俗耳听。而在今天,却是由姑娘这位雅得不能再雅的人儿来亲自抚琴奏曲,在下也是恭恭敬敬地用雅耳来听,这中间自然是大有高下之分了。”
    那少女听孔任言下又称赞自己雅致,知道他是为了讨好自己,不想再跟自己争论。可不知为什么,她心下却又起了奇异的念头,希望让孔任更加退让,于是道:“哼,你这耳朵也配称雅耳?我看你是装出来的。你且说说,我这音乐好在何处吧?”
    孔任知她无非是想自己更全面地认输,心下暗想:“这少女真是太可爱了。”当下他看着少女双眼,笑道:“姑娘要在下说这好处,那可实在是难了。姑娘所奏之曲清高绝世,在下只怕好处说得少了低了,反而对此曲不敬。姑娘是琴道国手,又于高山之巅奏这乐中极品,所听者又是雅耳雅心,所听着曲,所会者意,所达者心,所动者情。这诸多意会之处,却又怎么说得尽、说得明?在下现在只恨自己虽有雅耳雅心,却没生就一张雅嘴。若是如此美妙之事竟然说之不清,让姑娘不豫,那岂不是罪该万死?”
    那少女嘻嘻一笑。道:“没有,你的嘴也很雅致,我很喜欢……”但她忽然意识到这话大有语病,慌忙住口不言,慌忙身子急转,背对着孔任,脸上更已是红到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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