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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屈元一面安抚那牛,一面道:“象你便会武功,也不过是降伏这只蛮牛,我爹的治国方略却可降一国之人,自然也可降一国之牛了。”王孙满又好气又好笑道:“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如今之世,不论有多少人说什么温情,其实说到底还是弱肉强食之世。凡事相争,归根到底还是勇力相争。若是仅有智谋,那么在对决之时,势必要依赖别人的勇力。可别人并非总是傻瓜,自己的勇力又怎么甘心被别人支使?你的利益始终只能在依附于别人的利益、与别人一致时才能得以实现,而终不能自行其是,终生会是别人的附庸。”屈元歪着头想了想,皱眉道:“你这话似乎也有道理,但我还是更相信我爹说的。”
    王孙满听屈元说出这句极显孩子气的话,不禁莞尔。他见那牛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便又对屈元道:“另外,你要起码能够保护自己,才能谈得上去治国安民。要是你长大之后还是如今天一样,连一头蛮牛的缰绳都拉不住制不住,那些桀傲之人你又怎么能镇得住?况且现在各大国朝臣都尚勇力,击剑骑射乃是常事,你若是全然不习,必然受到排挤和蔑视。那样的话,日后又怎么能大展抱负,利国利民?”
    屈元无可回答,勉强道:“我觉得……我爹这样做,定是有深意的。要不然,爹爹早就会让我跟着我的同学们去学去了,又怎么会只让我读书?我们村中就有好些喜好拳脚之人,还有一些猎户。想来或许武功确实有用,但八成是爹爹觉得我的时间未到,先行习文,日后再习武吧。也说不定是要等待名师,怕自己乱教教坏了方向?”
    王孙满见他所想虽然幼稚,但也并非没有道理,当下也就不再言语。他小心翼翼解开缰绳,把平静了些的牛朝坡下拉去,道:“也有道理。我们先把牛送回你东家吧。”他怕那牛仍回反复,是以并未交还给屈元去拉,只是让屈元去拉别的牛。屈元知他心意,向他一笑致意。
    二人行行走走,不一会便到了村中。这时已是日色垂暮,殷实之家已开始在门口挂上灯笼照明了。王孙满见屈元直向村中那座坐北朝南、门前灯火通明的大宅走去,心道:“但看这家气派,便知也只有他们能有这许多牛。”正想间已到了正门前,门口两个正洒扫的仆人向屈元躬身道:“公子回来了,却不知怎么这么晚?老爷都有些担心了,正准备派我们去找呢。”他们言语甚是恭敬,但却仍是站立门口,并不过来为屈元接去缰绳。
    屈元道:“知道了。今天我在山上碰见了一位朋友,大家谈的投机,又有蛮牛撒野,所以有些晚了。呆会我去向爹他老人家请罪。对了,我今天碰上蛮牛撒野,倒也幸亏被这位朋友制住,要不然我们家可就要少一头牛了。嗯,说不定我也可能会受伤的。”那两个家丁本来就见王孙满气宇轩昂,知是贵人,现在听的小主人这样说,立刻齐齐躬身道:“多谢这位公子救了我们家公子。公子里边请,老爷现在正厅。”王孙满甚是不好意思,连忙答礼。
    屈元喜道:“爹没别的事忙了?那好极了。我家空房甚多,反倒是客人甚少。家父虽然严厉,但却甚是好客,对王大哥这等才学之人,定然大是欢迎,还请不要客气见外。”王孙满笑道:“那是自然。你看我来贵府借宿,却半句也不敢提银钱之事,便知我非过分讲礼之人。”屈元见他答应得甚是大方,也甚是高兴,叫过其中一个仆人道:“你先去禀报我爹,说是我有个朋友要给他引见,现在已到门口了。对了,顺便再去告诉厨房一声,说是有客人来了,叫多准备点菜肴招待客人。”那仆人飞奔进去了。
    屈元转身道:“王兄不如先进去,我要去安顿好牛才好来。”王孙满道:“不瞒你说,我对贵府极是好奇。不如我先跟你去看个究竟,看看你以小主人身份,却怎么样去做这些饲牛之事。”屈元笑道:“当然欢迎。”
    二人进了旁边一个小门,走了好几弯,已到深处侧院畜栏,只见那里面棚栅纵横,牛羊无数,乃是十足乡绅气象。屈元却不进门,只随手一挥,那些牛便顺顺而入了各自的牛棚里面,一丝不乱。王孙满笑道:“小兄弟牧牛真是牧得毫不费力。这些牛既会自己吃草,又会自己睏水,居然还会自己归棚,丝毫不乱,真是大有君子之风。牧此群牛,的确不是苦事。”
    屈元边关棚门边笑道:“若不这样,我也没那么清闲,更没法读书放牛两不误。当时爹爹同意我读书时还可牧牛的时候,就曾说过,这牧牛一道,其实也与牧人之道相似。若得其中真谛,便丞相之位,亦不难取。”二人皆相视大笑。
    待群牛安顿完毕,夜色已是颇深。二人才待登堂,便听一个宏亮的声音道:“元儿,怎么今儿个这么久才回来?听说你今天还带了一位朋友来,快来让为父见见。”屈元道:“爹,这位王……王孙兄是元儿今日牧牛所遇……”王孙满闻言,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十来岁模样,头发灰白的长者正端坐堂中。那老者脸上略显风霜之色,全不象多年富裕终日纳福之模样,但顾盼之间,两眼却甚是明亮深邃,极是老于世故。
    王孙满抢上前去行礼,道:“晚辈王孙满,特来拜见屈老爷。晚辈是洛阳人士,游历至此,有幸见到小公子,为其谈吐所折服,心仪长者风范,不觉错过时间,想来借宿一晚。”
    那屈老爷忙道:“免礼,免礼。”屈元将王孙满拉起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道:“家父不喜俗礼,王兄不必如此拘礼。”那屈老爷道:“元儿,你先去洗浴一下,忙你的事去吧。家福似乎还没收拾完客人房间,你若闲着,便去帮他做做。你这位朋友气宇不凡,为父想跟你这位新朋友好好谈谈。”屈元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王孙满回头一望,只见门外一管家模样的人小声对屈元道:“公子,家福已快收拾完了。今天其实也没什么事还留着,公子不如沐浴一下休息吧。”屈元道:“不做些事,怎能安心睡觉?看看那柴房里的柴还没满,我去帮阿旺他们劈会儿柴吧。”
    王孙满心中好奇更甚:“看来他不光是只牧牛。”他转过头来,却见屈老爷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屈老爷见他回过头来,忽然微微一笑,道:“王世兄是否对老夫之子有些好奇?”王孙满明知故问道:“不瞒尊长,在下确实是有些奇怪。说起来屈伯父也是殷富之家,僮仆成群,不愁没人做事。这牧文兽之事,也就罢了,却为何还要劳烦小公子,让他去做一些丝毫不见君子之象的仆役之事?”
    那屈老爷大笑道:“莫非小哥以为老夫不喜犬子,故意虐待于他么?”王孙满忙道:“老爷子说笑了。在下虽然才来府上,但见小公子时,已颇觉其谈吐不凡,现下再见到老爷子风范过人,绝非些许市井之思可度,自然知道老爷子必是有深意。在下虽然也略略猜知一二,但无论如何,也还是不如老爷子所讲的详细高深。”
    屈老爷叹道:“看来理解老夫之做法者,也还不乏其人,总算是没枉了老夫一场心血。”他停了停,又道:“王世兄所猜,当是以为我屈明德尊古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教,要让犬子自小多多劳作,日后自不会成纨绔之徒。其实,这倒也是过奖老夫了。”王孙满口中接道:“屈伯父过谦了。不过如此说来,这其中似乎还另有故事?”
    屈明德微微闭目,似乎是在沉思过去的经历,半晌才叹道:“老夫这富,其实也就是这数年间的事。我屈家本来是源自楚国公族,我这屈姓,也是季连之后。说来惭愧,虽然已过十余世,我们却也依然自欺欺人,以为自豪。”王孙满心道:“原来果然能勉强扯上点关系。”面上却笑道:“人以祖先为荣耀,古今皆然,屈老爷何须自嘲?”
    屈明德笑了笑,叹道:“说的也是。十余年前楚王兄弟争位,其弟逃亡不知所踪,其兄举国盘查至今。当时其弟也是略有羽翼,党羽鼓动之下,在我家乡之处便起了刀兵之灾。虽然这仗实在不大,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却又如何经得起折腾?乱兵所至,鸡犬不留,但有瞧人不顺眼者便行格杀,还割下首级向长官报功,说是自己击杀了叛贼。老夫村人实在无法忍受,便纷纷逃至外地谋生。我先是从人经商,辗转流浪至齐国,后来又来到这郑楚边境之地,乃是一来得避乱兵,同时又能回望故土之意。想当初在家乡,老夫虽是家境中等,但也常需为人做工务农,贴补一下家用,举乡逃难之时,更是身无分文。那个时候,我父母妻子皆是离散,只留得一嗷嗷稚子在身边,不可谓不惨。可如今,我却竟然已是家财万贯,安坐一方,人称‘老爷’。唉,说起这世事,还真是造化弄人。”
    王孙满对当年楚王争位之事,也甚有所闻。其轰传天下的原因,除了楚国政事常被周王庭群臣谈论之外,还因为当日曾出现过传说中的“流云飞袖”奇功,而且其人居然还能被另一位白衣人的武功所敌,遂也成为了中原武人多年来的话题。而且当时名躁列国,被时人称为年轻一辈最有前途的孔任,也从那以后便不知所终,更为此事平添了无数神秘。
    王孙满也是自幼便习文学武,家人又时常以孔任来作为榜样来教育他,是以他对这之事非常在意。他甚至还曾打算,若是日后时间允许,机缘凑巧,自己还将前往楚都一行,直接询问当地传说。如今他听得这老人提起这事,自然唏嘘不已。
    屈明德怔怔望着前方,叹息道:“想当日我带着元儿乞讨逃难,一路流落,由楚至齐,又由齐来郑,其间的苦难,实是不堪回首。当时我带着一小孩,身有顾忌,不敢拼全命护镖,只能拼命苦练,希望能够补一补此憾,对得起东家商人。那些商人不喜我,天天都有人劝我,要干脆把元儿卖给人家当儿子算了。说实在话,元儿一个稚龄婴儿,跟着我隔三岔五地就要挨饿,实在不是好事。当时我……我几乎都要真的答应,可终于还是没有舍得。后来我见这里民风纯朴,竟然还有乳娘可怜我,有时愿意接济几口奶,于是也就留了下来。到这里后,我先是为人耕种帮杂为生,那些好心人也不是常常能奶有多余,是以常常也只能向厨房同仁讨些米汤,来喂我这元儿。再加上与他母亲失散,我当时的心情实在是……唉,我真是苦了元儿。说实在的,他自小体弱,我都不敢想他居然能熬过来,而且现在还这么懂事。”他说着说着,长长叹了口气,眼中竟已隐隐有了泪光。
    王孙满虽是贵胄子弟,也还未到冠礼远游之时,但其家见识不同寻常。每年清明前,王孙家除了未成年的小儿外,举家都要饿上一整天,以“识饥寒”。因此,王孙满很能理解这等穷人之苦,闻言自也叹息不已。他虽想要接什么话,却又总觉自己家里的那种传统,实在无法比别人的真实体验,不免有些说不出口,当下便只是道:“回首当年,总是让人感慨万千。不过屈老爷终于苦尽甘来,也是让人欣慰。”
    屈明德呆了一会,道:“回首当年,怎堪回首?我今年才四十出头,可是任谁一看,却都觉我已老如五十许人。可怜元儿从来就没吃着几口奶,后来更是无数日月都靠米汤度日,小时简直都是骨瘦如柴,望之几如骷髅。等他刚会走路,便又跟我牧牛喂马,跟着老夫吃尽了苦。后来……后来他还生过几次大病,幸好我等山野之人粗生粗长,老东家也还算是看顾,送了些草药,终于还是挺了过来。”王孙满叹道:“怪不得那屈元喂起牛来驾轻就熟,原来伯父当年也曾给人喂牛养马。唉,流难之际,确实是生活艰难。”
    屈明德又道:“其实论起家传,我还会点自卫之术,也并不是太差。只是……只是祖上遗训,不能偷不能抢,否则我也不致如此困顿了。幸好当初我家虽然清贫,但我父亲祖上却也曾是书香之家之人,是以我祖母也是粗通文墨,我也认识几个字。等大致安顿下来后,我便给东家的稚龄少爷小姐教书教武。方老爷待我甚好,馆谷丰厚,礼遇有加。后来方老爷有意它迁,我不愿离家乡太远,便用那几年的积蓄,参了一个往返齐晋之间的大盐商一份。算是老天相佑,那次分了些利钱。从那以后,我还真是时来运转。后来我在临乡之一处小山下发现了一条铜矿脉,采将出来,临近几村之人都获了利。后来我又领乡邻击退一小股盗匪,保卫了开矿所得。乡中父老感我发现之功,护乡之力,约定铜矿所得之利之两成归于老夫。几年下来,老夫也终于算上了殷富之家。这一所大宅院,本是原来方老爷贱卖,我也曾愧不敢受,只是暂领。后来老夫有了些钱,便托他一亲戚将宅院市价之资带往补还,也算是了了我一番心意。这许多年来,我感当初东家待我之义,难以相报,对待下人和新请来的先生,也还勉强算得上是宽厚,总算是对得起一乡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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